师徒俩话里藏机,说一半收一半,外人或许听不明白,但他们自己,却已经了然于胸。
项瞻没有急着回青州,大年下的,他躲在襄园里清静了几日,除了何以清和何以宁两个小家伙,就连赫连良平等人来与项谨拜年,都不知道他藏在里面。
正月十八,计算着已经要到了与赫连良卿约定的最晚时间,项瞻才与师父告辞,领着秦光和楚江等三十余骑,返回临淄城。
返程多用了几天,他刻意绕路,沿途巡视各县的情况,大都没有什么异样,最常见的,便是百姓在城门口排成长队,登记户籍,虽仍面带惶恐,却已不再有人饿死冻毙。
回到临淄时,已是到了月底。
进城之后,项瞻直接回了王府,只是前脚刚踏进王府大门,后脚张峰就跟了过来,玄色战袍上沾着泥点,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喜色。
“项……陛下,你可算回来了。”他张嘴就要直呼项瞻名讳,好在硬生生改了过来,瞥了秦光和楚江一眼,咳一声,故作深沉,“你们且先退下,本督有要事与陛下商议。”
二人看他一眼,有些犹豫,毕竟他是玄衣都督,是他们俩的直属上司,不听令,似乎说不过去。
可在皇帝面前,皇帝不下令,他们直接退下,好像更加不合适。
“呵,你这一抖威风,把他俩都闹糊涂了。”项瞻看他俩双眉紧皱,不禁哑然失笑,把缰绳和破阵枪交给他们,“连日赶路,你们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二人这才领命告退。
“说说吧,火急火燎的,发生何事了?”项瞻边问,边往院子里走。
张峰跟在身旁,快速说道:“你不是让我尽快整编郑氏降卒吗,已经差不多了,两万四千余旧部,愿继续效力者约莫一万八千,余下皆想务农经商,我已经照例将他们遣散,还有那些郑氏族人,也都分别安置到各县私产当中,就是……”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郡主那边,说婚事从简,不必铺张。”
项瞻脚步一顿,看了眼后宅方向,沉默片刻,挥手招来一名婢女,让她通知赫连良卿自己回来了。
随即又扭头看着张峰:“她倒是清醒,走吧,先带我去见她一面。”
……
西城书院、玄衣巡隐临时衙署内,桂竹依旧覆雪,却比月前多了几分明媚气。
后院,郑桃依正带着婢女青禾晾晒书籍,一见项瞻,连忙敛衽行礼。
她比初见时丰润了些,眼底那股死寂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力量。
“郡主不必多礼。”项瞻虚扶一把,目光扫过院中各类经典,笑道,“郡主果然好读书,这么多藏书,可比朕看过的多了不知多少。”
“这些都是舍弟的,臣女不过是帮他整理一下,陛下若有中意的,可选上几本。”
“算了,朕一看这些书就打瞌睡。”项瞻摆摆手,说明来意,“听这疯子说,有关婚事,郡主主张从简?”
郑桃依看了眼张峰,微微颔首:“青州初定,百姓尚需休养生息,臣女不敢劳民伤财。”
项瞻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郡主这是在将朕的军?”
郑桃依心中一惊,慌忙跪倒:“臣女不敢。”
“玩笑而已,郡主不必当真,快起来。”见张峰上前将她扶起,项瞻笑了笑,“朕可以答应你,婚礼从简,但该给的体面,一分不会少,你这位好相公与朕情同手足,他娶亲,就相当于朕娶亲。”
“那可不一样。”张峰翻了个白眼。
项瞻微微一怔,暗骂这疯子见色忘义,逮着机会就要揶揄自己一下。
他瞪了张峰一眼,说道:“朕回来之前,选了个好日子,二月初二,最宜嫁娶,届时玄衣巡隐全体赐宴,同时犒赏重甲铁骑以及郑氏旧部,至于郑氏族人,无论老幼,皆入席观礼。”
郑桃依面露喜色,正要道谢,项瞻却已负手走出书院,只留下一句话:连日赶路,朕也乏了,就不在此多留了,你们的婚事,朕会嘱托皇后亲自操持,郑氏旧部新附,需要一场仪式,青州百姓也需要。
院内二人躬身行礼,项瞻没有再管他们会聊些什么,从书院出来,没走多远,便见赫连良卿迎面走来,身后还跟着贺青竹三人。
项瞻快步上前,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拉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哈气:“你怎么过来了,这天怪冷的。”
赫连良卿莞尔,往书院方向望了一眼:“等你这么久,不见你回来,我还以为他们要留你吃饭。”
“留我吃饭?”项瞻失笑,“我要再待下去,那疯子就该跟我谈条件了。”
“他敢!”
“他现在有什么不敢的?”项瞻拉着他往王府方向走,“有了媳妇,底气都足了,刚才还冲我翻白眼呢。”
“他那是高兴坏了,找个由头撒野呢。”赫连良卿笑道,顿了下又问,“对了,你这次回邯城……”
“回去再说。”
两人并肩而行,贺青竹三人不远不近跟着。
不多时,进了王府书房,燃上炭盆,项瞻才卸下那副轻松模样,拉着良卿坐到一起,将邯城一行的经过,与她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赫连良卿听完,并没有在意有关萧庭安的事情,而是一直在思考师徒俩关于南征的讨论。
好半晌,她才轻声问道:“你跟师父把心思挑明了,他会不会很伤心?”
“他释然了。”项瞻笑道,“希望萧庭安,不会让我失望。”
“你这是在逼他。”
“不逼他,他就得死。”项瞻笑意渐收,摇头叹息,“皇位继承是一场博弈,皇权不可分割,太子却是正统的潜在替代者,皇帝愈是雄猜,太子愈有锋芒,父子之间就愈发不能安稳共存,历朝历代,能安稳继位的太子不足三成,其余或被废、或被杀、或被迫自绝。与其让他无声无息地「病故」,不如推他一把。”
赫连良卿认同的点点头,看着项瞻,莫名有股心疼:“你这么做,也是为了师父吧?”
项瞻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晦暗的天色,缓缓道:“疯子的婚礼,你亲自操办,郑氏旧部需要看到朝廷的诚意,青州百姓,也需要一场喜事冲淡战乱阴影。”
“那南征的事……”
“等疯子大婚之后再说吧。”项瞻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却又迟迟不下笔。
“怎么了?”
项瞻轻揉眉心:“我在想,怎么才能让萧执把萧庭安逼上绝路,却又让他还有生路。”
这话有些矛盾,赫连良卿琢磨好一会儿,才算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让南荣朝堂自乱,却不危及他的储君之位?”
“嗯。”
赫连良卿蹙眉想了想,说道:“或许,南荣皇室的秘辛,是时候昭告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