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言重了,儿臣不敢。”萧庭安神色未变,只是微微垂首,“三妹尚且年幼,又一直养在深宫,不知轻重,未经风雪。她只知青州路遥,又连年战乱,若要嫁给一个从未谋面之人,便觉天塌地陷。”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清朗,“儿臣身为兄长,怜惜妹妹,这才斗胆前来。若父皇已有定夺,儿臣绝不敢多言。”
这番话说的可算是进退有度,既表明了自己无僭越之心,又暗指皇帝的旨意对公主太过冷酷。
萧执盯着他,目光锐利,似是想剖开这位玉面太子。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呵,太子倒是手足情深,不过,你可知,郑天锡已经死了?”
萧庭安瞳孔微缩,这消息刚刚从青州传来,还不过半个时辰,又是在皇帝直属的镇枢院的刻意封锁下,他确实不知道。
但他很快恢复平静,拱了拱手:“既然如此,三妹便无需再远嫁,儿臣这就回去,告诉她……”
“太子是否有些着急了?”萧执忽然出声打断,“朕金口玉言,既然封了郑天锡为镇北王,那他就是镇北王,他死了,自有他的儿子承袭爵位,至于婚事……郑树成不是好端端在青州?”
萧庭安微微皱眉,沉默片刻,抬眼直视皇帝:“父皇,若儿臣猜得不错,您这道旨意,本是给活人看的,但如今人死了,这桩婚事便再无任何意义,这戏,是否也该散了?”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一旁的太监总管徐隆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虽低着头,余光却不断在这父子二人身上来回移动,生怕龙颜大怒,殃及池鱼。
而萧执的眼底,果然掠过一丝怒意,却又转瞬即逝:“太子长大了,会揣摩朕的心意了。”
他感慨般说出这么一句,随即站起身,踱步到萧庭安面前。
父子二人身形相仿,一个如藏鞘之剑,一个似出渊之龙:萧庭安垂首,姿态尽显谦恭;萧执则是盯着他看了片刻,又跨出一步,走到他身侧,伸手按在他肩上,力道不重,却让他微微一颤。
“那你可曾揣摩过,朕为何要封郑天锡为「镇北王」,又为何让三公主,下嫁其子郑树成?”
萧庭安转过身,不着痕迹的脱开皇帝的手,躬身说道:“父皇心有宏图,日夜都在想着先皇一统九州之遗愿,但若用兵,总需师出有名,而郑天锡脱离召国,自立为王,可为楔,若成,则青州便是大荣出兵前哨。”
“至于让三妹出嫁……”他顿了顿,“她是父皇的女儿,更是大荣的公主,政治联姻,为国远嫁,是她的本分。”
“你这不是看得很通透?”萧执的手垂落,被他不着痕迹的负于身后。
他瞥了儿子一眼,又往殿门方向走了两步,阳光照在脸上,半明半暗。他仰头抬手,透过手指缝隙,眯着眼直视太阳,“那你又可知,郑天锡虽死,但郑氏在青州六郡的根基未断?”
萧庭安看着皇帝背影:“儿臣愚钝,请父皇解惑。”
“项瞻封郑天锡之女为东海郡主,并将其许配给心腹大将,又将郑氏旧部划归麾下,这是在收拢人心。朕若不以公主下嫁,让郑树成名正言顺承袭王爵,青州便永远是乾朝囊中之物,北方六州,便再无我大荣插手的余地。”
“儿臣受教了。”萧庭安微微欠身,顿了顿,又道,“只是儿臣担心,就算您让三妹嫁过去,项瞻未必会允许她进入青州,更未必让郑树成活到婚事成行。”
“他不会杀。”萧执语气笃定,“他若真想杀,当初就不会只杀高巡,而留郑天锡女儿的性命。他留着郑氏血脉,就是为了稳住郑氏旧部,顺利招降青州,而非激起民变,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萧庭安沉默片刻,忽然问:“父皇似乎很了解这位乾朝皇帝?”
“了解?”萧执放下手,阳光耀眼,却满是阴鸷,“朕当然了解,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以为他为何能在十四岁时,就击溃铁勒部?为何能一举灭掉宇文氏?又为何能退了西域联军?”
他冷哼一声,袍内双手不自觉攥紧了拳,“短短不到六年,一统北方,比当年的刘文召还少了一年,他区区一孺子,怎会有如此雄才大略,这一切,不过是他师父在暗中谋划!”
“父皇所说的师父,可是我大荣襄王?”萧庭安念出这个封号,语气平静得可怕。
殿内气氛,再一次冷了下来,仿佛静得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萧执猛地扭头,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儿子,看着那张与项谨有着三分相似的面容,心底深处,某个被尘封多年的角落,忽然裂开一道缝。
「萧执,你弑君杀父,篡夺皇位,就不怕有一天事情败露,你的儿子也会这么对你?」——这句话,是他早年午夜梦回之时,每每从葬身火海的项谨嘴里听到的质问。
近二十年来,他杀了一个又一个的知情人,以为这句话会随着那些知情者的头颅,一起埋进黄土,没想到,此时却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拾起。
“是啊!”良久,萧执才长叹一声,“项瞻的师父,那个本该葬身火海十余年的大荣襄王,还活着……太子,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萧庭安不答反问:“所以,您才会急于出兵?”
“不错,朕出兵,就是为了把襄王逼出来。”萧执坐回龙椅,“可他比朕想象的更沉得住气,郑天锡死了,青州丢了,他依旧藏在幕后,让项瞻那个黄口小儿冲锋陷阵。”
他默默注视着太子的神态,见他仍然是一脸平静,忽然笑了,“太子,我大荣皇室,有一不为人知的秘辛,你可曾听说?”
“秘辛?”萧庭安面露疑惑,“既为秘辛,儿臣自然不得而知。”
“当真?”
“儿臣不敢欺君。”萧庭安连忙躬身拱手,下一刻,又道,“父皇今日突然提起此事,是否证明,儿臣可以知道了?”
“你想知道?”
“父皇想让儿臣知道,儿臣便愿意一听,父皇不想儿臣知道,儿臣不敢多问,只是……”萧庭安顿了顿,“儿臣一直想问,当年皇祖父驾崩,襄王府一场大火,真的什么都没留下吗?
萧执瞬间敛了笑意,冷冷地问:“你此话何意?”
“儿臣只是好奇。”萧庭安神色不改,“近日儿臣偶得一物,几番比照,发现竟是一封先皇的亲笔手谕,是写给襄王的,其上言辞恳切,说襄王有「承大统之才」,将他立为储君。”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泛黄的绢帛,上前两步,缓缓展开,对准萧执,“请父皇过目,这手谕是真的,还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