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壕?”李严微微一怔,似是在琢磨许钊的猜测,“若真是如此,我军将失去最大保障……”
说着,眉宇间浮现出一抹凝重之色,“景州城防本就不算太强,又与高顺诸贼激战数月,楼橹、垛堞千疮百孔,虽说这一个月来不断修缮,却也架不住几番飞石击撞。”
他顿了顿,又叹道,“一旦城壕失去作用,敌军便可一鼓作气全部压上,我军就算能依靠地利与之对杀,只怕也是死伤惨重。”
“将军明鉴!”许钊朗声应和,随即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请令,夜袭敌营。”
李严看了他一眼,却不置可否,目光望向堂外,似是能隐约听到敌军伐木夯土的声响,也预见了几日后城头弥漫的战火硝烟,以及,城毁人亡的惨烈下场。
从一个小小的柳溪村开始,先后退刘文康、败罗不辞、更是击杀刘耿、将宇文崇泽堵在鸡岭关不敢出来,他可不会认为城外的冀北义军,是高顺、鲁进宝、郑彪之流相互猜忌、自相残杀的几万匪军可比的。
而他自己深受罗不辞器重,又应陆靖言千叮万嘱,一定要保景州不失,可以想象,当壕沟被填平,两军决战之时,必会是一番断戟残旗,血浸城墙的景象。
“将军?”许钊见他久不言语,便又喊了一声,“末将请令……”
话未说完,却被李严挥手制止:“敌军在闸口叫嚣,显然是有意引我军出城,你此刻前去,不是正中他项瞻下怀?”
“将军误会了。”许钊眸中精光闪过,“末将并非要去袭扰上游筑坝之敌,而是敌军主营。”
“主营?”李严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许钊继续说道:“敌军最终目的是填壕造路,必然要提前准备物料,末将愿领一营轻骑,直扑其主营腹心,焚其物料、斩杀工匠,没了这些,敌军计划便是空中楼阁,就算后续还会准备,至少也能为我们赢得一些喘息之机。”
李严若有所思,沉默着环视诸将反应,无一例外,全都露出了赞同的神情。
许钊的计划堪称大胆,甚至疯狂,敌军主营防御再空虚,也是八万大军的中枢,一个不慎,就是有去无回。
但坐视不理,任由他们明目张胆的去实施计划,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轰隆隆——”
便在此时,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雷声,沉闷、而又绵长。
五月初,正入雨季,这一声雷,倒是让李严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毕竟雷雨天会影响很多事情,比如利于劫营,却不利于堵截河流。
“看来,连老天都在帮咱们!”他望着堂外,长舒了口气,“好,文砺,本将准你袭营,城中战马不多,你可酌情调用,记住,焚物杀匠,一击即走,万不可恋战,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保全自身,比杀十个工匠更重要!”
“末将遵命!”许钊抱拳,眼中战意沸腾。
他转身离去,李严便领诸将前往城楼,一来等待他劫营归来,二来也做好随机应变的准备。
四更时分,铅云低垂,狂风大作,呼啸声伴随着极其细微的机括声,城西门裂开一道仅容三马并行的缝隙。
许钊一马当先,身后五百轻骑,马蹄尽裹厚布,衔枚疾走,悄无声息地滑出城门,逆风先往南奔出七八里,又调头向东,往敌军主营迂回而去。
“轰隆隆——”
雷声似乎一直没有停下,细雨落下,如针,却被狂风卷走,打在甲胄上,发出呜呜叮叮的声响,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
行不多时,敌军主营辕门在望,但见营内灯火稀疏,几队巡夜士兵佝偻着身子来来往往,箭楼上的哨兵也是弯腰背靠围栏,似乎都也因这天气突变而有所懈怠。
越过辕门,向里望去,隐约可见营地南侧堆积着如山高的沙袋、滚木、长板等物,显然是准备用来填壕的工具。
许钊心中暗喜,猛地一夹马腹,曲刃枪遥指前方,沉声低吼:“此时风大,正好助火,目标辎重营区,燃火便走,杀!”
五百骑骤然加速,如同离弦之箭,向营寨扑去。然而,就在他们距离辕门不足百步之时,异变陡生。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撕裂雨幕的刹那,辕门两侧的拒马桩后,成排的巨盾和密密麻麻的人群赫然入目。
巨盾层层叠叠,盾牌缝隙中探出密匝匝的枪头,枪头之后还有数千张弓满弦待发。
“放箭!”一声清冷的娇叱穿透雨幕。
密集的箭矢破空之声,被闪电过后的又一阵连绵闷雷盖过,却也瞬间覆盖了冲锋的骑兵,前排数十骑人仰马翻,就连惨叫声也被雷雨吞噬。
“这……敌军早有准备?!”许钊心中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左臂肩窝下便猛地一痛,箭矢擦着硬甲而过,混着骨裂声炸进耳膜,让他本能倒吸一口凉气
“停下,都停下!撤,快撤!”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中箭的刹那,便已忍痛勒马调头,挥枪狂吼。
然而,却还是晚了。
数之不尽的营帐掀开,星星点点的火光鱼贯而出,火把在细雨下依旧奋力燃烧,聚作一团,照亮了林如英冷若冰霜的脸庞,也照亮了她身后森然列阵的三排长枪,以及枪林之后的两千弓弩手。
更要命的,是主营两侧同时响声大作,两支轻骑从斜里冲出,马蹄掀起泥浆,两队队首眨眼间聚在一处,形成一个「ㄑ」字,宛如利刃切断许钊退路。
(ㄑ:quan,三声,同畎,“居于畎亩之中”,意为田间沟渠,小河流。不是鬼子那的什么平假名片假名。)
“降者不杀!”一声冷喝骤然响起,「ㄑ」字头部后面竖起一杆项字大旗,项小满银甲红袍,提枪策马而出。
也正是随着他的出现,密集的箭雨瞬间停下,五千「凤翥军」轻骑随他向内收缩,三千长枪兵及两千弓弩手,也在林如英的带领下出营逼近。
霎时,数百黑甲军轻骑被层层围住,许钊环视周围,心一下沉到谷底,此时就连后悔的情绪都提不起来,目光在那已经垂下的将旗上一扫而过,下移到项小满的脸上,咬牙问道:“你就是项瞻?”
项小满没有回应,破阵枪向前一指,“再说一遍,降者不杀!”
“做梦!”许钊怒目而视,握住肩窝箭杆,咬牙将之折断。
项小满见到这个动作,怎会不明白,又是一个宁死不降的将领,不禁再度想起绝垠关上自刎的陈胥,忙厉声喝道:“你想死,是不是也该问问麾下将士?莫要行事只论是非,而不知利害,况且,你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许钊身体一僵,挥枪的手停在半空,下意识环视周遭将士,远的看不清,但近处几个脸上凝固的惊恐,却是极为清晰。
项小满见到他的反应,不禁心头一喜,暗道有戏,忙又道:“你已负伤,区区几百人,坚持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我们并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你也用不着非要以死相拼,不妨坐下来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