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住呼吸,仔细阅读。
那是一份“重大疾病保险”保单。
密密麻麻的条款里,一行加粗字突兀地撞进眼帘:
“附加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责任:若被保人确诊为新冠肺炎重型\/危重型(符合国家临床分型标准),一次性给付重大疾病保险金人民币50万元。“
我滑了滑页面,下面有一行小字注释:
“须提供二级或以上公立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书及肺部ct影像报告,本附加险合同生效30天后保险责任成立。“
而我的名字,清晰无误地印在受益人那一栏……
落款日期,是2020年7月…
正是他作为密接被拉去集中隔离之后的不久。
我呆呆地愣了好久,不敢相信般地,反复看了好几遍那段文字,直到我快要能复述出来。
所以说,他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为我铺好了后路。
如果他出事,我就可以得到一笔保险金…
这方案,多贴心,多周到,多好啊…
呵…
我忍不住气笑了,但喉咙却莫名其妙地越来越涩。
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颤抖,良久,滚烫的泪水才无声无息地流出,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摊出一片水痕。
这个傻子…
……
我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才把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呜咽给咽回去,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一声压抑不住的抽噎,终究还是从唇边溢了出来。
就这么一下,让本就浅眠的许星朗猛地惊醒。
他睁开眼,朦胧的视线捕捉到我满脸的泪痕时,眼底瞬间浮起惊惶,挣扎着就要撑起身体,“怎么了宝宝?”
他的声音既沙哑又急切,“哭什么?”
我胡乱抹了把脸,将他按回床上,“你…你躺好…”
许星朗不肯,执拗地试图起身。
僵持间,他看到了我手上的手机,以及那份电子保单。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慌乱与浓得化不开的歉疚,“宝宝…”
我打断他,将手机屏幕怼到他眼前,哭着问,“这是什么?”
我以为我很会生气地质问他,可一张口说话,却发现我的心里只有难过,无穷尽的难过。
“许星朗,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要不是我碰巧发现了,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着我了?”
“很伟大,很贴心的一件事,对吧?”
“可是你想没想过,如果你不在了,我要钱干什么呢…我要钱干什么呢!”我哭着低吼道。
“我不要…”
我不要你出事…
我要你平平安安的…
哭到说不出来话,我只好伸手捂住脸,试图遮住自己哭花的脸,却没想到越遮哭得越凶。
其实我一直都是个悲观主义者,表面上笑得比谁都开心,但心里却比谁都悲情。
小时候第一次接触到“离别”这个课题,知道我爱的人以及爱我的人,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我,我哭得整个人都差点撅过去。
是以此时此刻,我满心想的,都是那个如果。
即使那个如果,发生的几率很小,很小。
陷进去,出不来。
许星朗轻轻拥住我,心疼得不得了,不住地说着,“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又是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火气,让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
他伸手来牵我,也被我一把躲开。
想把手机狠狠摔到他脸上,但终究还是不舍得,只能泄愤似的扔到了被子里。
许星朗沉默了,半晌,他才低哑地开口解释,“我当时,真的怕自己出不来了,很怕很怕……”
他顿了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所以就想给你留下点什么,夜里睡不着,我就一遍遍地看能买什么保险,最后,选了这个。”
“后来隔离结束了,我没事了,但我觉得疫情的变动风险还是太大了,万一又…我就去买了。”
“我没想到这次会这么难受,难受到我都以为我太奶来接我了…”
“我就琢磨着,临走前,怎么着也要确认保险还在有效期,别白费了力气,结果还没等看完,就晕过去了…”
“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里你在哭,你说你害怕…我急着想醒,但就是醒不过来…”
“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就听见你吓唬我说,我再不醒,你就去找别人当老公…”
“这下清醒了,彻底清醒了…”
一开始,许星朗说得还很认真,可看到我越发红润的眼眶,语气里还是带上了一丝试图缓和气氛的调侃。
我气得忍不住去捶他。
许星朗立刻伸出手,包裹住我的拳头。
明明他此刻虚弱得没什么力气,却仍能将我的手紧紧握住,不肯松开分毫。
“宝宝…”他低声唤我,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我错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错哪了?”我带着鼻音追问。
他毫不犹豫答道:“不该有那些丧气的想法,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保重好身体,有病看病,积极治疗,一定会陪你很久很久的,别哭了,好吗?”
“但我也是因为放心不下你,才想着有备无患,不是真的想离开你,不难过了,好不好?”
“我去你的有备无患!”我拿起抱枕扔向他。
其实我知道,他做的这一切,桩桩件件,都是源于那份牵挂和不舍。
可我还是想闹,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驱散那盘踞在我心底的恐惧和无助。
然而,心头的火气终究在看到他苍白疲惫的脸和眼底深切的歉意后,渐渐平息。
不忍心再无理取闹,我安静下来。
许星朗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了我的指尖。
这一次,我没有挣脱,反而主动俯下身,紧紧环抱住他的脖子,将脸颊埋进他温热的颈窝。
许星朗下意识地想要回抱住我,却不知为什么,动作突然僵了僵。
耳畔传来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直到这时,我心里的不安才像退潮般逐渐隐去。
真好啊…
还能这样抱着他,感受他温热的呼吸,听着他鲜活的心跳。
我忍不住在他颈窝蹭了蹭。
许星朗的手臂有些无措地抬起,环住我的背,又迟疑地放下。
如此反复几次,最终才带着点窘迫艰难地开口,“两天没洗澡了,别抱了,脏…”
话虽如此,他却始终没敢动手把我从他身上扒开。
而我却愣了愣,不禁扬起唇,收紧了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给你擦过好多遍了,干净的。”
许星朗的身体顿了一下,似乎这才注意到地上那盆水。
他下意识地抬腕闻了闻自己,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用力地回抱住了我,“宝宝,我好想你……”
“想我不给我打电话?”
“我怕你担心。”
我猛地抬头,愤愤地看着他,“你不给我打我就不担心了?一样的招数用两次,我是有多傻才察觉不出来啊!”
许星朗的脸上闪过明显的心虚,“我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也许等你发现我就…”
我眯了眯眼,他十分没有底气地吐出那句话的后面两个字,“就好了…”
“结果没想到晕了?”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许星朗干笑了两声,默认了。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再教训他两句,目光却落在了他干裂起皮的嘴唇上。
沉默片刻,我终究还是压下了那些话,无奈地叹了口气,从他身上支起身子。
许星朗立刻惊惶地攥住我的手腕,“你去哪?”
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水杯,“给你倒点水喝,嘴巴不干吗?”
许星朗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床,“我也去!”
“干嘛干嘛!”我语气不由分说地强势起来,“就倒个水!有什么不放心的!躺好!”
在我的一记瞪眼下,许星朗这才有些委屈地将腿收了回去,还乖乖盖好了被子。
我倒好温水,看着他一滴不剩地喝光,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掌心下传来的温度终于不再是令人心焦的滚烫,而是趋于平缓的温热。
我那紧绷了一整夜的神经,总算得以松懈。
天际泛起鱼肚白,也同样寓示着,这兵荒马乱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巨大的疲惫感后知后觉地向我袭来,我强撑着眼皮站起身,把各种感冒药退烧药放在床头柜上,又从柜子里翻找出一个保温杯,仔细洗干净,灌满热水,放在许星朗触手可及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我才爬上床,紧挨着他躺下,呢喃着,“药和水都放在这了,记得吃,我睡会…”
……
一夜未眠的透支感席卷全身,我在遮光窗帘里睡得昏天暗地,直到正午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眼皮上,我才悠悠转醒。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手已本能地探向身侧。
然而,被窝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但人却不在。
我瞬间惊醒,下一秒,一股熟悉且诱人的饭菜香气钻入鼻腔。
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我循着香味,走向厨房门口,便见许星朗戴着口罩,握着炒勺,动作有些迟缓地翻动着锅里的东西,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垃圾桶里,昨天被我炒糊的鸡蛋,还可怜兮兮地躺在里面。
显然,病中的许星朗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倒垃圾了。
真是难为他,烧刚退,身子还虚着,却还要强撑着给我做饭。
如果,我再学学…
……
算了,别浪费粮食了,我还是好好洗碗吧。
一家子有一个会做饭的就够了,再不济,我还会煮粥,煮速食也…
…额…
想到速食,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直冲喉咙。
我脸色一变,捂着嘴,火速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就是一顿干呕。
身后传来煤气灶关闭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许星朗焦急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温热的手掌一下下轻拍着我的背,“怎么了?”
我匀了口气,接过他递来的水杯漱了漱口,“没事,就是想到速食应激了而已…”
一抬眸,便见许星朗的眼神里满是困惑和担忧。
趁着呕吐间隙,我稍微缓过来一些,跟他解释起来,“我受不了一直吃同一种东西,前段时间只能吃速食,所以现在一想起来就有点犯恶心…”
但其实速食味道并不差,甚至比很多普通饭菜还好吃,我也很喜欢,只是这个习惯我从小就有。
不过奇怪的是,以前我顶多是心理抗拒,还从没像现在这样,生理反应如此剧烈。
难不成,是速食吃多了,把胃吃伤了?
不想让他太过担心,我扶着洗手台站起身,用湿毛巾擦了擦嘴,故作轻松道:“真没事,可能就是饿过头了胃有点不舒服,一会吃点你做的饭就好啦。”
说完,我拉着许星朗往外走,转移话题,“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啦?”
“真的没事吗?”他紧盯着我的脸,眉头紧锁。
我再次对他露出宽慰的笑,“放心,一会你就知道我吃得多香了。”
疫情开放初期,人们的出行虽已恢复自由,但各类物资仍处于紧缺状态。
倒不是因为买不到,而是很多生鲜店的老板自己也病倒了,能坚持营业的店铺寥寥无几,全靠一些“铁人”老板硬撑着。
厨房里堆着的菜,还是前几天姜昂托人送来的,大部分已经蔫了烂了,只剩下几个红彤彤的西红柿还算新鲜。
许星朗就用它们,炒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番茄炒蛋。
黄澄澄的蛋块裹着红润油亮的西红柿汤汁,别提有多下饭了,我食欲大开,连吃了两碗。
刚想向许星朗展示一下的我的实力,那股恶心感便再次毫无道理地涌上来。
我眉头一皱,赶紧抓起旁边的水杯猛灌了一大口。
呼,舒服了。
吃猛了,绝对是吃猛了。
然而,坐在对面的许星朗,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这个表情,怪怪的,但我一时又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直到房门被敲响,在我的怔愣中,许星朗毫不意外地起身去开门,从嗓音沙哑的外卖小哥手里接过一个黄色的纸袋,仔仔细细地消了毒。
随后,他走回来,默不作声地将纸袋里的东西取出来,递到了我的面前。
看着他手里的小盒,我终于明白,他刚刚的表情,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