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四十三度
松嫩平原的十月,风已经开始发硬。李卫国蹲在地头,捏起一捧黑土,在掌心慢慢捻开。土是油亮的黑,沉甸甸的,带着大豆和玉米残茬的气息。这片地,他太熟悉了——往东三十步是他爷爷饿死的地方,往西五十步是他父亲埋下的第一袋化肥,正中央,是他用拖拉机开出的第一条垄沟。
“老李,还看呢?”村支书老王头踩着田埂过来,鞋帮上沾着新鲜的泥,“评估组明天就到,你可想好了?”
李卫国没起身,只是把手里的土扬回地里。风卷起细碎的土末,在夕阳里闪着金褐色的光。“想好了。国家要建种子库,这是大事。”
“三百亩啊,你们老李家五代人攒下的地。”老王头蹲到他旁边,摸出烟袋,“你爷爷那会儿,为了一垄地,能跟人拼命。”
“我知道。”李卫国终于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五十岁的人,背已经有点驼了,但眼睛还像黑土地一样沉静,“我爷爷拼了命守住的地,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派上大用场吗?”
暮色四合,李卫国沿着田埂往家走。脚下的土地松软而有弹性,像母亲的胸膛。他记得小时候,父亲牵着他的手在这地里走,说:“小子,你脚踩的这不是土,是粮,是命,是咱中国人的根。”
根。李卫国抬头,看见自家屋顶的炊烟,在深蓝的天幕上扯出一道灰白的线。更远处,是正在平整的工地——国家东北种质资源库的选址。那里将存放数百万份种子,是粮食安全的“诺亚方舟”。
晚饭是土豆炖豆角,新下来的土豆,面得很。妻子秀兰给他盛了满满一碗,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李卫国咬了口土豆,烫得直呵气。
“东头的二嘎子说,他家不签。”秀兰声音很小,“他说给多少钱都不卖,这是祖宗地。”
“他不是不卖,是想多要钱。”李卫国喝了一大口苞米茬子粥,“种子库是国字号工程,补偿标准是统一的,不会为谁破例。”
“可那是三百亩啊...”秀兰眼圈红了,“你忘了爹临终前咋说的?地一垄都不能少,少一垄,他闭不上眼。”
李卫国放下碗。他怎么会忘。父亲咽气前,枯瘦的手抓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卫国,地...地要传下去...饿怕了...中国人不能再饿...”
那年是1960年,父亲十六岁,吃过树皮,啃过观音土。爷爷就是那年春天,倒在这片地里,手里还攥着一把刚冒芽的野菜。
“没说不传下去。”李卫国声音很稳,“种子库建起来,存的是种子,保的是全国人的饭碗。咱们这三百亩地,变成种子库的地基,比种庄稼金贵。”
秀兰不说话了,低头扒拉碗里的饭。灯光下,她鬓角有了白发。李卫国突然想起,她嫁过来那天,也是这样的秋夜,脸红扑扑的,辫子又黑又粗。
“睡吧。”他说,“明天还得早起。”
夜里起了风,刮得窗户纸哗哗响。李卫国睁着眼,听了一夜的风声。这风声他听了五十年,春天是柔的,夏天是热的,秋天是干的,冬天是硬的。风里有高粱拔节的声音,有麦浪翻滚的声音,有康拜因收割的声音,也有父亲和爷爷的叹息声。
天蒙蒙亮,他披衣出门,又去了地里。
三百亩黑土地在晨曦中舒展着,垄沟笔直地伸向天边,像大地的掌纹。李卫国从地头走到地尾,每一步都踩得实实的。他想起很多事——八岁第一次割豆子,手心磨出血泡;十八岁开拖拉机,把地耕得深浅不一,被父亲骂;三十八岁那年大旱,他带着全村人打井,打出水那天,老少爷们跪在地里哭。
这片地见过他所有的样子:穿开裆裤的,穿军装的,穿西装的——那年他当种粮大户去省里领奖,特意买了身西装。可一回来,还是换了旧衣裳下地。土沾在身上,他才觉得踏实。
太阳出来了,红彤彤的,从地平线上跳起来。评估组的车出现在村口,白色的,在土路上拖起一道黄尘。
老王头带着人走过来,最前面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图纸。
“李叔,这是农科院的张工。”老王头介绍。
年轻人伸出手:“李卫国同志您好,感谢您对种子库项目的支持。”
李卫国握了握那只手,很软,是拿笔的手。“地在这,你们看吧。”
张工展开图纸,又看看GpS,在地里来回地走。几个助手拿着仪器测来测去。李卫国蹲在田埂上,卷了支旱烟。烟叶是自己种的,劲大,呛得他眯起眼。
半晌,张工走过来,神色有点激动:“李叔,您这块地太好了!黑土层平均一米二,有机质含量4.7%,酸碱度适中,而且十年内没用过剧毒农药。这是建种子库的绝佳选址!”
“嗯。”李卫国应了一声,“这地,我爷爷用豆饼喂,我父亲用农家肥养,我用的是测土配方。三代人,没糟践过。”
张工推了推眼镜:“那...您真的愿意?补偿方面...”
“补偿按国家规定来。”李卫国站起来,踩灭烟头,“我只有一个条件。”
“您说!”
“种子库建成后,给我个看大门的活儿。”李卫国看着这片地,声音很轻,“我还能动弹,想看着它。”
张工愣了愣,用力点头:“好!我向院里申请!”
签协议是在村委会。大红纸,黑字,李卫国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屋里挤满了人,二嘎子也在,歪着头看,鼻子里哼气。
按手印时,李卫国犹豫了一瞬。印泥是红的,像血。他想起爷爷咳在地上的血,父亲手上的老茧渗出的血,还有他自己年轻时,拖拉机翻车压断腿时流的血——都渗进这片土里了。
他按了下去,很重,很实。
走出村委会,天阴了,飘起细碎的雪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早。李卫国没回家,径直往地里走。
雪落在黑土上,一时半会儿化不了,薄薄地铺了一层,像给大地盖了层孝布。李卫国在地中央坐下,抓起一把土,合着雪,在手心里团成个球。
“爷爷,爹,地没丢。”他对着空旷的田野说,“咱家的地,要变成种子库了。存天下的种子,防天下的饥荒。你们要是在天有灵,别怪我。”
风更大了,卷着雪粒子打在他脸上,生疼。可李卫国觉得心里那块石头,突然就落了地。
远处,施工队的机械已经进场了,轰隆隆的,震得脚下的土地微微发颤。那颤,从脚底板传上来,顺着脊梁骨,一直传到天灵盖。他突然明白了父亲的话——这地底下埋着的,不只是他李家的祖宗,是所有在这片土地上刨食吃的人的魂。
雪越下越大,李卫国成了个雪人。他站起来,跺跺脚,往家走。身后,三百亩黑土静静地躺在雪下,做着长长的梦。梦里,有无数金色的种子在沉睡,等待着一个不再有饥馑的春天。
三年后,国家东北种质资源库正式竣工。银白色的建筑在平原上矗立,像一艘巨大的方舟。
李卫国穿着崭新的保安制服,站在大门口。他的胸牌上写着:巡查员-李卫国。
一辆大巴车驶来,是来参观的学生。老师带着孩子们走进大厅,指着墙上的照片讲解:“这是我们的‘种子方舟’,保存着四十三万份种质资源。有了它,我们的饭碗就端得更稳了...”
一个小女孩跑到李卫国跟前,仰着脸问:“爷爷,这里面真的有能养活很多很多人的种子吗?”
李卫国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捧黑土。“有啊。不过最好的种子,是种在这土里的。”
“这是什么土呀?好黑好亮。”
“这是咱们东北的黑土地。”李卫国拧开瓶盖,让小女孩闻了闻,“有股子香味,是不是?”
小女孩用力点头。
“这土啊,养过我的爷爷,养过我的爹,养过我,以后还要养你,养你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李卫国把土倒回瓶里,拧紧,“只要土在,种子在,咱们中国人,就饿不着。”
窗外,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银白色的建筑上,也照在建筑周围新耕的试验田里。那些从种子库取出的种子,已经冒出嫩绿的芽,在春风里,微微地颤。
界碑
嘉峪关以西三百公里,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有块地方叫“一棵树”。不是真有一棵树,是戈壁滩上立着个歪脖子老胡杨的枯桩,风沙磨了百年,还倔强地戳在那儿,像根指向天空的指骨。
哨所就在枯树旁,红砖砌的平房,墙上刷着褪色的标语:“以戈壁为家,以艰苦为荣”。这里驻守着边防某团七连四班,五个兵,一条叫“铁蛋”的老狗。
班长杨大山,山东人,在“一棵树”待了十二年,脸上被风沙刻出深深的褶子,像干涸的河床。此刻,他正带着新兵周小川巡线。
说是巡线,其实就是沿着那道蜿蜒在戈壁滩上的铁丝网走。铁丝网年久失修,锈迹斑斑,有些地方被风沙掩埋,得用脚踢开黄沙才能看见。每隔五百米,有个水泥桩,上面用红漆写着“中国”,风吹日晒,字迹斑驳。
“班长,这铁丝网...能防住啥?”周小川喘着粗气问。他是南方兵,来哨所三个月了,还是不适应这能把人抽干的干燥。
“不防人,防心。”杨大山头也不回,声音被风扯得断断续续,“看见这网,就知道,里头是家,外头是国境线。”
周小川似懂非懂。他抬头,天是那种被漂洗过的蓝,一丝云都没有,空旷得让人心慌。远处,沙丘起伏,像凝固的黄色海浪,一直涌到天边。这就是祖国的边疆?和他想象的“锦绣河山”不太一样。
中午,两人在界碑旁休息。界碑是花岗岩的,一人高,正面是庄严的国徽,背面刻着“中国”和编号“177”。碑身被风沙打磨得光滑,棱角处能看见细密的凿痕——那是历代守边人用手指摩挲出来的。
杨大山从挎包里掏出水壶,递给周小川。水是温的,带着塑料壶的味儿。周小川喝了一口,舍不得多喝。哨所用水全靠每周一次的补给车,每人每天定量三升,喝、用、漱口全在里面。
“班长,你在这儿十二年,咋待得住的?”周小川忍不住问。他想念家乡的青山绿水,想念湿润的空气,甚至想念城里恼人的堵车和霓虹灯。
杨大山没立刻回答。他走到界碑前,伸出手,手掌贴着碑面。花岗岩被太阳晒得滚烫,可他的手心更糙,老茧摩擦着石头,发出沙沙的轻响。
“看见这碑了吗?”他说,“它底下,埋着东西。”
“啥?”
“我爹的烟斗。”杨大山的声音很平静,“他是工程兵,六十年代来修这条路,病倒在这儿。临终前,他跟我说,娃,爹回不去了,你把爹的烟斗埋在这碑底下,让爹看着这条路。”
周小川愣住了。他看向脚下,黄沙漫漫,看不见任何标记。
“不只是我爹。”杨大山的手还贴在碑上,像在感受它的温度,“1950年,第一支勘界队在这里立碑,三个战士迷了路,再没回来。1976年,大雪封山,补给上不来,老班长带着人扒骆驼刺的根吃,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他一个。1998年,沙暴,哨所被埋了一半,是当时的指导员用身体挡在门口,让新兵先钻出去...”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周小川:“这戈壁上,每一粒沙子,都听过誓言;每一块石头,都见过牺牲。你觉得荒,我觉得厚。你觉得空,我觉得满。”
风从戈壁深处吹来,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界碑沉默地立着,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中,像一枚钉进大地的钉子。
回到哨所,已是傍晚。太阳西沉,把整个戈壁染成血红色。炊事员老赵——其实也就三十出头,但在哨所兵龄仅次于杨大山——正在做饭。所谓饭,就是罐头肉炖土豆,加点脱水蔬菜,主食是压缩饼干。
“小川,来,帮个忙。”老赵招呼他。
周小川走过去,看见老赵从库房深处拖出个木箱,打开,里面是些瓶瓶罐罐,装着种子。
“这是...”
“菜种。”老赵小心翼翼地捧出个玻璃瓶,里面是些干瘪的茄子籽,“咱们哨所后面,不是有片小洼地吗?我寻思着,试试能不能种点菜。”
“这儿能种活?”周小川怀疑。他见过那片洼地,除了几丛骆驼刺,什么都没有。
“试试呗。”老赵眼里有光,“我爹是农民,他说,只要肯下功夫,石头缝里也能长出庄稼。再说了...”他压低声音,“班长他媳妇,前年寄来的种子,一直没舍得用。”
周小川这才知道,班长杨大山结婚了,媳妇在山东老家。结婚八年,团聚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年。哨所墙上贴着的合影里,班长穿着军装,嫂子穿着红袄,两人都笑着,可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东西。
那天夜里,周小川站岗。月很亮,冷冰冰地挂在头顶,把戈壁照得一片惨白。风停了,寂静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死寂”——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声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无边的空旷中被无限放大。
他有点慌,握紧了枪。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悠长,苍凉,在夜空下荡开。紧接着,哨所旁的狗舍里,铁蛋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别怕。”杨大山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披着大衣,站到他身边,“是狼,但不敢过来。铁蛋在呢。”
“班长,你咋没睡?”
“睡不着,起来看看。”杨大山点了支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想媳妇了。”
周小川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十九岁,还没谈过恋爱。
“我媳妇叫秀兰,名字土,人好。”杨大山吐出口烟,烟雾很快被夜色吞没,“结婚那天,我穿着军装,她穿着红袄。我说,秀兰,我守边,你守家。她说,你守到啥时候,我等到啥时候。”
他顿了顿:“今年是我守边的第十二年。她等了十二年。每次打电话,她都说,没事,家里好着呢。可我知道,爹娘老了,孩子要上学,地里活重...可她一句怨言没有。”
周小川看着班长。月光下,这个山东汉子的侧脸像戈壁上的岩石,坚硬,沉默,可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
“班长,那你为啥...不申请调回去?”
杨大山深深吸了口烟,把烟蒂在鞋底摁灭。“我走了,谁来看这碑?”他指了指黑暗中界碑的方向,“我爹的烟斗在底下埋着呢。老班长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大山,这碑,这线,得有人守着。守住了,家才在,国才在。”
他拍拍周小川的肩:“你还小,不懂。有些事,总得有人做。就像这戈壁,看着荒,可地底下有石油,有矿,更重要的是,它是咱们中国的土地。咱们的脚踩在这儿,界碑立在这儿,这道线,就实实在在在这儿。”
后半夜,周小川抱着枪,看着东方的天际渐渐泛白。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照在界碑上时,他突然明白了班长的话。那道阳光,先划过戈壁,再照亮界碑,然后才是哨所,才是更远处的村庄和城市。他们站在最前面,最先看见光,也最先挡住黑暗。
日子一天天过,单调得像戈壁上的石头。巡逻,训练,吃饭,睡觉。唯一的“娱乐”,是晚饭后围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听信号时好时坏的新闻。每当听到“祖国繁荣昌盛”,几个兵就会互相看看,咧开嘴笑。那笑容被风沙打磨得粗糙,却干净得很。
老赵的菜地居然真有了起色。那洼地被他深挖了一米,从十几公里外拉来骆驼粪,又省下自己的洗漱水浇灌。终于,在某个清晨,一抹怯生生的绿钻出了沙土。
是小白菜,瘦瘦弱弱的几棵,但在满目黄沙中,绿得惊心动魄。全哨所的人围着那点绿色,像看什么稀世珍宝。杨大山蹲下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嫩叶,动作轻柔得不像他。
“活了。”他说,声音有点哑。
“活了!”老赵眼圈红了。
周小川突然想起新兵连时指导员说的话:“什么是爱国?爱国就是,在最荒凉的地方,种出绿色;在最寂寞的岁月,守住承诺。”
他懂了。
变故发生在深秋。一场罕见的沙暴袭击了戈壁,狂风裹着沙子,像黄色的巨浪扑向哨所。能见度不到五米,电线杆被刮倒,通讯中断。最要命的是,补给车该来的日子到了,可这样的天气,车根本进不来。
“粮食还能撑三天,水最多两天。”老赵清点完库存,脸色凝重。
杨大山看着窗外昏黄的天:“节约用水,粮食减半。沙暴最多刮两天,等停了,车就能来。”
可沙暴刮了三天还没停。到第四天,粮食见底,水只剩半桶。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出血口子,说话时像两张砂纸在摩擦。
夜里,周小川被渴醒,喉咙像着了火。他轻手轻脚爬起来,想去厨房找点水润润喉咙。经过值班室时,看见杨大山坐在桌前,就着一盏应急灯的光,在写什么。
他走过去,看见桌上摊着个笔记本,班长在写信。信纸已经发黄,是从旧本子上撕下来的。
“秀兰,见字如面。戈壁起了大风沙,三天了。粮食快没了,水也不多。但我很好,同志们也很好。你别担心,我是班长,得带着大伙挺过去。就是...有点想你包的韭菜饺子。等复员了,我一定天天吃,吃成个胖子...”
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周小川知道,那不是水。
“班长...”他轻声叫。
杨大山迅速抹了把脸,合上本子:“咋不睡?”
“渴。”
杨大山从桌下拿出自己的水壶,晃了晃,还有小半壶。他递给周小川:“喝一口,别多。”
周小川接过,抿了一小口。水滑过喉咙的瞬间,他几乎要哭出来。
“去睡吧,明天风就该停了。”杨大山说,声音很稳,像界碑下的基石。
第五天,风真的小了。但补给车还是没来——路上有段被沙埋了,正在抢修。哨所彻底断粮断水。
杨大山把最后一点水分了,每人小半杯。然后他集合全班,站在那面褪色的国旗下。
“同志们。”他的声音沙哑,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咱们是‘一棵树’哨所的兵。这名字咋来的?不是真有棵树,是说,只要有一个兵在,这哨所就像棵树,根就得扎在这儿。”
他指着界碑的方向:“碑在,线在,国土就在。咱们可以渴,可以饿,但防线,一毫米都不能退。明白吗?”
“明白!”四个声音,嘶哑,但整齐。
第六天,周小川觉得天旋地转。他躺在铺上,看着屋顶裂缝里透进的一缕阳光,那光在晃动,像水波。他想起家乡的河,清凌凌的,夏天他总和小伙伴去游泳。要是现在能跳进河里,该多好...
“小川!小川!”有人拍他的脸。
他费力地睁开眼,是班长。杨大山手里端着个罐头盒,里面是浑浊的液体。
“喝点,菜汤。”
周小川勉强起身,喝了一口,有股土腥味和淡淡的咸。“这...哪来的?”
杨大山没回答。旁边,老赵别过脸去。
周小川突然明白了。他冲到菜地。那几棵小白菜不见了,连根拔起,只留下几个小坑。那点珍贵的绿色,被煮成了汤,维持着五个士兵的生命。
他蹲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砸进沙土里,没有声音。
“哭啥?”杨大山走过来,也蹲下,手放在他肩上,“菜没了,明年还能种。人没了,就真没了。只要人在,绿色,总会再长出来。”
第七天中午,就在所有人都快撑不住时,天际传来引擎的轰鸣。三辆越野车冲破沙尘,朝哨所驶来。是团里的救援队,带来了水、粮食、药品,还有一封嘉奖令——他们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坚守岗位整整七天,未让防线出现任何疏漏。
团长亲自来了,握着杨大山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最后,他只是用力拍了拍杨大山的肩:“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炊烟重新在哨所升起。老赵用新送来的面粉蒸馒头,白面的香气飘出来,所有人都拼命咽口水。周小川一口气吃了三个,噎得直瞪眼,杨大山给他拍背,咧着嘴笑。
那天晚上,月光特别好。吃过饭,杨大山说:“走,巡线去。”
“班长,今天不是巡过了吗?”
“再去看看。”杨大山拎起枪。
五个人,一条狗,沿着铁丝网慢慢地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沙地上,像一列移动的雕像。走到界碑处,杨大山停下来,像往常一样,把手贴在碑面上。
“今天,是10月26日。”他突然说,“1950年的今天,第一批勘界兵在这里立了这块碑。当时没有机械,全靠人扛。碑立起来那天,有个小战士,才十七岁,绕着碑跑,一边跑一边喊:‘咱们的!这是咱们的!’”
他收回手,看着五个兵——不,现在是四个了,铁蛋不算——一个个看过去:“七十三年了,碑还在这儿。立碑的人,有的老了,有的走了。可碑在,线在。为啥?因为一代代人,像咱们今天这样,守在这儿。”
他顿了顿,声音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咱们脚下这块地,看着是沙子,是石头。可地底下,埋着先辈的骨头,洒着先辈的血。每一粒沙子,都记着他们的名字;每一块石头,都刻着他们的誓言。这,就是国土。守住了,咱们的子孙后代,就能在自家的地里,安安稳稳地种庄稼,过日子。”
周小川看着界碑。月光下,花岗岩泛着清冷的光,“中国”两个红字,像两簇不会熄灭的火。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就像一棵树,把根扎进了深土,再大的风沙,也吹不走了。
三年后,周小川服役期满。离队前夜,他最后一次巡线。还是那条路,还是那道铁丝网,但感觉不一样了。他熟悉每一道沙丘的曲线,每一丛骆驼刺的位置,甚至哪块石头下住着一窝沙鼠。
在界碑前,他停下,学班长的样子,把手贴在碑面上。石头温热——白天吸饱了阳光,这会儿正慢慢释放出来。他闭上眼,感觉那温度顺着掌心,流进血管,流遍全身。
“班长,我要走了。”他对着碑说,也对着脚下的大地说。
风从戈壁深处吹来,卷着沙砾,打在他脸上,不疼,像告别。
第二天,送行的车来了。杨大山带着人列队,敬礼。周小川还礼,手抬到一半,眼泪就下来了。
“哭啥,又不是不回来。”杨大山替他整了整衣领,“回去好好干,别忘了,你曾经是‘一棵树’的兵。”
“忘不了。”周小川用力抹了把脸,“班长,保重。”
车开了。他从后窗回望,哨所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黄色背景上的一个黑点。只有那棵枯死的胡杨桩,还倔强地立着,像大地举起的手臂,在蓝天下,挥别,或者召唤。
很多年后,周小川成了建筑工程师,参与了许多大工程。每次站在高楼顶端,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他总会想起戈壁,想起界碑,想起那个把最后几棵青菜煮了汤的夜晚。
有一次,他负责的一个项目在西北,路过“一棵树”。哨所已经重建了,崭新的营房,太阳能板闪着光。他下了车,慢慢走到界碑前。
碑还在,只是更光滑了,红漆新刷过,鲜亮得像血。他伸手去摸,那温度,那触感,和当年一模一样。
一个年轻哨兵跑过来,敬礼:“同志,这里是军事禁区...”
周小川还礼,微笑:“我知道。我从前在这儿当兵。”
哨兵愣了愣,随即笑了:“老班长!”
那天,周小川在哨所吃了饭,听现在的兵讲新故事——装了净水设备,通了网络,菜地里不光有白菜,还有西红柿、黄瓜。但他最想看的,是那棵枯胡杨桩。
还在,只是旁边又长出了一棵小胡杨,一人多高,叶子在风里哗哗地响。
“自己长出来的。”哨兵说,“也没人种,就长出来了。”
周小川看着那棵小树。在无边的黄沙中,它绿得那样骄傲,那样理直气壮。他突然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埋在地下的根,是刻在石头上的字,是流在血里的盐。风沙掩不住,时光磨不灭。
就像这界碑,就像这棵树,就像那些把名字写在风里、把骨头埋进土里的人。他们沉默地站着,站成一道线,一道墙,一道光。于是,在这道线里,墙内,光下,山河静好,炊烟不断。
而他,曾是这光中的一粒尘,这墙上的一块砖,这线上的一颗钉。这让他往后所有的日子,无论走在多繁华的街,站在多高的楼,脚底都有根,心里都有底。
离开时,年轻的哨兵们列队敬礼。周小川举手还礼,转身走向等他的车。戈壁的风吹过来,带着沙土的气息,那么熟悉,像故乡。
他抬起头,看见湛蓝的天,和天边一道银亮的线——那是正在修建的高铁,从戈壁中穿过,像一支射向未来的箭。
而在箭镞所指的方向,更远的地方,成千上万个“一棵树”哨所,成千上万个杨大山和周小川,正站在各自的界碑旁,手掌贴着温热的石头,看着太阳照常升起。
每一天,每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