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天微明。
并州的城外,山色沉静,青草微湿。金家镖局的长街口,已搭好了送丧白棚。灵幡高悬,纸马、纸人列成行列,一路延至西郊的金家坟园。
今天,是金不焕入土为安的日子。
清晨,天色如洗,众人便早早起身。镖局门前燃起长香,松柏枝搭起灵路。金夫人身穿素衣,扶着金老夫人从内屋缓缓出来。这一老一少的脸上都没有血色,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金夫人身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由丫鬟抱着,襁褓中静静不啼,似也感受到今日的沉重气息。
李生缘站在棺前,一身素黑长袍,眉目肃然。他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镖师们点头:“时辰到,起棺。”
十六名壮汉各自绑好麻绳,屈身抬起棺木,沉重却整齐地迈出第一步。鼓声低鸣,哀乐响起,送葬队伍缓缓向城门而去。
靖如玉牵着乌花走在队伍后边,乌花竟意外地安静,没有一丝躁动,她心里明白,今日之事不容喧哗。
叶知秋搀着金夫人,耳边哀乐绵绵,不由鼻头泛酸。
叶知卜指挥着抬车马的纸扎匠人,走在队伍最前边。
金不焕的长子手执香幡,神情严肃。风吹过他衣摆,纸钱如雪般洒落,落在人间,仿佛一封封写给阴间的信。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途经并州街市,路旁李画铺的所有徒弟们自发站立两旁,纷纷低头默哀。金家为李画铺三代护镖,几十年辛苦如一日,护镖路上没有一次失误。提起金家,这些徒弟们如同看到李家一样,无一不敬重佩服。今日一别,哀声四起。
有的掩面哭泣,有的在街角燃香,更有许多人站在路两旁拱手低头,甚至有几位曾受金不焕庇护的江湖人,骑马远远追随,直到棺材出了城门。
“起灵!”
一声响彻天际的呐喊声自棺材旁响起,金夫人将原本手中端着的红色瓦盆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瞬间哭声四起。
金老夫人哽咽跪地,手捂心口,颤声唤道:“我的儿啊……你这一去,让娘以后……如何活啊……”
金夫人脸色苍白,站不稳,被靖如玉搀着才没倒下。她低头看着一旁的婴孩,泪水滴落在襁褓之上,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轻轻颤抖着,像在与亡夫无声话别。
棺材被抬着走远,女眷们就送到这里。
金家坟园里,已提前开好一穴长坑,石匠砌边,棺椁停妥。
李生缘走上前,举起一掬黄土,缓缓撒入棺上,喉头哽住:“不焕……你我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胜似亲兄弟。此生有你同行一段,足矣。你在下边有需要就托梦来,好好歇歇,等我下去时,咱们兄弟再续缘分。”
江远山同样,将手中捧着的黄土放入棺上,低声道:“我们一定会护好家里老小的,你安心走。”
叶知卜最后一个上前,没有言语,只是取出一个护身符,那是他与金不焕喝酒时,金不焕笑嘻嘻塞给他的,说能保命。他将香囊放入棺前,轻声道:“再也不用护命了,你去那边,好好歇歇吧。”
挽幛随风鼓动,松柏随风摇曳。
“入土!”有人低喊一声。
棺木缓缓落入地穴,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一道闭门声,将人世与幽冥之路永远隔开。
众人纷纷伏地叩首,哀乐终止,风声却仿佛代替了它继续吹响这场告别。
坟土一点一点填满,黄土归穴,石碑立起。
碑上两行字由李生缘亲笔所题——
“金不焕之墓。侠者有魂,山河当记。”
众人久久不语,只有山间鸟鸣,似为这段江湖画上最后的句点。
良久,江远山轻轻站起身,对众人道:“走吧,他不会希望我们一直沉在这里。”
李生缘点头,转身离开,身后众人也依次起身。江远山回头,望着新土封起的坟冢,眼中闪着泪光,但终于咬牙没说什么。
金不焕已去,但留下的,是他为之拼命守护的人,和他们未竟的事。
江湖仍远,路还长。
回金府帮着撤了灵棚,大家与金不焕的家人做了告别,就要离开了。
李生缘牵着马,一手拎着包袱,靖如玉和乌花安静地跟在一旁。
这条回家的路,走得比他想象中还慢。脚步每前进一步,心中的涟漪就更深一分。熟悉的街角、熟悉的邻人、甚至是那户门前还晒着菜干的老邻居,都像是从记忆里活了过来。
终于,李府的大门就在前方。
朱漆大门未曾换新,但门前台阶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有人每日都盼着这扇门被推开。
门口的老门仆正用扫帚扫着台阶上的灰尘,一抬头,便望见了那道日夜思念的身影。他双目一亮,喊也顾不得喊,手里的扫帚一扔,飞快转身往里跑:“老夫人!老夫人!!二爷回来了!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李生缘还未进门,就听到院中传来瓷器打翻的声音,接着是屋内有人跌跌撞撞冲出来,几乎是跌着跑到门前。
“真如!”李老夫人扑上来抱住了儿子的手臂。
她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枝,却用尽全力将他拉进门中,一眼没看清靖如玉和乌花,也顾不上问她们是谁,先打量起自家儿子,眼泪早已滚滚而下:“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你是去烧香不是去送命的啊……我早就说,你从小命大福重,不会有事……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怎么这么晚……”
李生缘红着眼,轻声应着:“娘,儿子回来了。”
靖如玉看着这一幕,心中悄悄泛起涟漪。她抱紧乌花,站在门口,一时不敢进门。直到李老夫人擦干泪,忽然看见她们,神情一怔。
“这两位是……”她下意识要问。
“娘,这是靖姑娘,”李生缘将靖如玉轻轻拉到身前,“是我在云州遇到的大善人,是和我并肩闯过生死的人,是咱家的恩人。”
“她旁边那位小妹妹,叫乌花。”
靖如玉和乌花闻言,立刻低头行礼:“见过老夫人。”
“哎哟,不必多礼。”李老夫人急忙扶住她们,细看之下,见二人脸色略有疲惫,衣裳上还有风尘之痕,顿时心疼得眼眶又红了,“孩子们受苦了,快进屋来!”
“成叔!”她转头喊人。
“在!”
“你亲自去,买鞭炮、买点心匣子,买糖果,吩咐厨房杀鸡宰羊,赶紧开火做饭,叫二厨三厨都来——我亲自上灶炒个菜,今儿要吃团圆饭!”
“是是是!”管家成叔笑得合不拢嘴,撒腿便跑。
院中顿时热闹起来,李家的仆人们听说二爷回来了,纷纷从后院、侧院跑出来,围着李生缘打转。女仆打湿了帕子帮靖如玉和乌花擦脸,小丫鬟带她们去换了干净衣服。厨房里响起剁菜声、油锅噼啪声,鞭炮声也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噼里啪啦如连珠炮,惊飞了墙头上的一只鸽子。
李生缘看着满院子的热闹,仿佛这一路的风霜苦难,都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抚慰。他低声笑了笑,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