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王府被神策军团团围住的第三日,府中女眷终于获准在偏厅相见。
舒王妃端坐在主位,发髻纹丝不乱,唯有眼底的血丝泄露了连日的煎熬。
“阿娘,不能再等了!”李霓声音压得极低,“那些阉奴今早又抬走两个婢女,说是送去掖庭局审问。谁不知道杨志廉的手段?再拖下去,阖府上下都要被他们活活折磨死!”
舒王妃目光扫过厅外持刀的禁军,端起茶盏的腕子稳如磐石。
“是啊,霓儿,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父王和兄长还在宗正寺受苦,我们必须想办法救他们!”
李霓抹去眼泪,咬牙道:“母亲,我们还能找谁?如今朝中人人避我们如蛇蝎,谁敢为我们说话?”
舒王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升平公主是你父王的亲姑母,是你祖父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是郭家妇,女儿嫁给了广陵王,又迎娶了李畅,若能求得她出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霓犹豫道:“可她向来势利,连女儿跟郭四郎的婚约都不再提了,会帮我们吗?”
舒王妃苦笑:“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只能一试了。”
暮色将倾时,李霓换上粗使婢女的靛蓝布裙,在舒王妃吸引住禁军注意力的掩护下混出了府。
母女俩想的是,因着与郭四郎的婚约,就算被抓住了也会有登门的借口。
升平公主府,花厅内熏香袅袅。
升平公主斜倚在软榻上,正悠闲地品着茶,身旁的侍女轻轻为她打着扇子。
“公主,宝安郡主求见。”一名侍女匆匆而来,轻声禀报。
升平公主眉头一皱,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她来做什么?”
侍女低声道:“说是……有要事相求。”
升平公主冷笑一声:“如今舒王府已是过街老鼠,她们还敢来求我?”她本想直接拒绝,但转念一想,又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让她进来吧。”
片刻后,李霓被引入花厅。
她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姑祖母,求姑祖母救我父王姓命!”
升平公主故作惊讶:“哟,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李霓不肯起身,伏地哭道:“姑祖母,如今我父兄都被关在宗正寺,生死未卜。求您看在跟祖父一母同胞的份上,向陛下求情,饶他们一命吧!”
升平公主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淡淡道:“舒王谋逆,证据确凿,陛下已是格外开恩,幽禁到死,也未牵连府中女眷。你们不感恩戴德,还敢来求情?”
李霓抬起头,眼中含泪:“姑祖母,父王只是一时糊涂,他毕竟是祖父的血脉啊!您是他的亲妹妹,难道忍心看着兄长绝后吗?”
升平公主眼神一冷,语气陡然凌厉:“绝后?舒王谋反时,可曾想过会连累本宫?如今事败,倒想起血脉亲情了?”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霓,声音冰冷:“本宫虽是昭靖太子的妹妹,但更是大唐的公主。谋逆之罪,罪无可赦!你若识相,就乖乖回府闭门思过,别再给本宫添麻烦!”
李霓脸色惨白,颤声道:“姑祖母,您当真如此绝情?我与四郎可是有婚约的,即便救不了父王,您能救救我么?”
升平公主嗤笑一声:“绝情?本宫只是明哲保身罢了。你若再纠缠,休怪本宫不客气!”她一挥袖,厉声道:“来人,送客!”
府中侍卫立刻上前,将李霓“请”了出去。
府门外,李霓眼中满是恨意。
望着紧闭的朱红大门,她惨然一笑:“她心中只有自己的儿女,何曾在意过兄长的血脉?阿娘,我们……终究是求错了人。”
难道父王和兄长就只能等死吗?
李霓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临行前舒王妃的嘱托:“若她不管,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帮我们。”
“谁?”
“明慧县主,刘绰。”
牢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在阴暗的甬道中弥漫。
李纯踩着石阶缓步而下,广袖中藏着一方雪白丝帕,不时掩住口鼻。
“殿下小心。”身后内侍提着灯笼,照亮了牢房深处那个挺直脊背的身影。
裴静之盘坐在草席上,囚衣污浊却穿戴整齐,听见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裴先生。”李纯在牢门前站定,声音温和,“听闻先生出身河东裴氏?”
裴静之这才抬眼,嘴角扯出一丝讥诮:“广陵王亲临,是要观瞻将死之人的丑态?”
李纯挥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自己撩袍坐在狱卒搬来的胡床上。
“先生误会了,先生大才,何必自弃?舒王谋逆已是穷途末路,东宫求贤若渴,先生若愿转投东宫,小王定保先生无虞。”
裴静之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在石壁间回荡。
“忠臣不事二主,裴某此生只效忠舒王殿下一人,殿下还是不要浪费口舌了。”
李纯微微蹙眉:“小王知道,舒王于先生有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裴静之猛地攥紧拳头,“不,是再造之恩!当年若非舒王收留,我早已是渭水河畔一具浮尸!”
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疤痕:“那年我投水自尽,是舒王殿下将我救起!你们借由明慧县主的榷场方略,从内部分化了守捉郎。可冯无忧那样的莽夫都能为舒王殿下死战,裴某难道还不如他?”
灯笼摇晃,李纯看清了那道横贯胸膛的伤疤——那不是刀剑所伤,而是被粗糙的船桨刮出的深痕。
“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生何必......”
“殿下可知道韦家灭门案?”裴静之突然打断他,眼中燃起幽暗火焰。
“就是那个被猫鬼灭门的韦氏旁支?”
李纯心头一跳。
猫鬼案牵连甚广,韦氏灭门案至今仍是悬案。
“十六年前,那家的嫡女韦萱,与我青梅竹马,定有婚约。她常抚琴给我听......”裴静之的声音忽然轻柔下来,像是怕惊扰什么,“可家父早逝,我家道中落,韦家人便不想履约了。我登门跪求了许久,韦家才答应给我三年时间,只要我能金榜题名,便不退婚。谁知却不过是他们的权宜之计。”
灯笼“啪”地爆了个灯花,照亮裴静之眼中一闪而逝的水光。
“我发奋读书,却接连两次不中,第三年中了进士,便再次登门求娶。”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韦家人却说......说等我过了吏部铨选被授官了再来娶她。”
裴静之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什么吏部铨选,他们就是觉得我身无倚仗,即便中了进士,也没什么前途。早就将萱儿许给了户部侍郎之子。”
牢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就在那天夜里,萱儿投缳自尽了。”裴静之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最后一次见到萱儿,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她为了与我的情意,不惜以死相抗。萱儿是被他们逼死的,所以那一家人都该死!都要为萱儿偿命!”
李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裴静之谋划那灭门案是为了给当年的裴萱报仇。
他叹了口气道:“先生如此大才,若通不过吏部铨选,何不走举荐这条路?若是当日能投到东宫门下,进士出身,怕是早就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了!”
李纯是想提醒裴静之,跟着舒王这么多年,他也只是在舒王幕府中待着,没有实实在在的朝职,终究是被耽误了。
岂料裴静之却冷笑道:“我最早带着诗文去求见的就是东宫的两位谋士,他们早年曾受过家父的提携。不料却被当众羞辱——他们说我的策论是‘痴人说梦’,把我的诗稿扔进了火盆!”
李纯面色骤变。
合着还是自己人嫉贤妒能把人才给推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裴静之忽然诡异一笑,“那两位谋士是怕我入了东宫,抢了他们的位置。裴某走投无路、心灰意冷之际,是舒王殿下救下了我的性命。”
“东宫属官众多,许多事小王与父王也不能尽知。先生何不将此二人的姓名告知,小王回去便为先生出气!”
李纯刚说完就想到,他能为了裴萱设计灭人家满门。这两个小属官,想必也早就被他给报复了。
果然,裴静之听了这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所以殿下明白了吗?”裴静之整理好衣襟,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是舒王殿下给了我报仇的机会。静之此生,只认舒王一个主公。士为知己者死!萱儿,我来陪你了!”
说完,裴静之便咬断了舌根。鲜血从他嘴角汩汩流出,可他的嘴角却挂着笑,仿佛看见了梨花树下抚琴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