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王府的青砖地上凝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檐角的铜铃被晨风吹得轻晃,却没发出声响——不是柳林刻意为之,而是周遭的气流仍习惯性地随他心意收敛,连这点细碎的动静都压得极轻。
庭院里的几株老梅开得正盛,枝桠斜斜地探过回廊,花瓣上沾着的霜粒在微光里泛着冷白,像谁撒了把碎星子在枝头。西侧庖厨的烟囱里飘出淡青色的烟,裹着米粥的香气和碳火气,慢悠悠地缠上梅枝,倒比昨日大殿里那冰裂纹釉瓶更让人觉得真切。
柳林已换了身玄色劲装,暗金龙纹收在衣料内侧,只在转身时隐约可见。他站在回廊下,望着石阶下肃立的冀、青、幽、并四州主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暖玉,触手温凉,是周媚儿昨日亲手系上的,她当时还笑着说:“带着吧,北地寒,暖玉能养气。”
“柳帅,这雾煞邪性得很,前锋营昨夜折损过半,要不要再从各州调些弓弩营补充?”冀州主官往前半步,声音压得很低。他鬓角挂着霜,显然是天不亮就从州府赶来,手里还攥着个油纸包,油纸边角被热气熏得发潮,“内子凌晨起了灶,烤了些胡麻饼,夹了羊肉馅,路上垫垫?”
柳林接过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饼边,那点带着烟火气的温度顺着指尖漫上来,让心里那点“画外看画”的疏离淡了些。“不必。”他掂了掂饼的分量,语气平和,“破雾甲本就重,人多了反倒是累赘。再说,对付雾煞,靠的不是人多。”
青州主官是个文臣,此刻正对着出征的队伍出神。那两万人马静立在晨雾里,甲胄不反光,兵刃不出声,连呼吸都透着股默契的匀净,倒像是片沉默的影子,与周遭的雾气融在了一起。“朝廷那边……”他犹豫着开口,手里的玉扳指转了半圈,“监军使昨日还派人来问,说柳帅您迟迟不动,是不是想坐视镇魔司覆灭?言辞间,颇有些不善。”
“坐视?”柳林轻笑一声,指尖的暖玉突然泛起微光,廊下的霜粒竟顺着青砖的纹路,缓缓聚成“镇魔司”三个字,又在呼吸间化散,“他们求的是‘救’,是要保住镇魔司的脸面;我给的是‘活’,是要护住那些还没死透的人。本就不是一回事。”
幽州主官是武将出身,闻言重重一哼,腰间的佩剑被他按得轻响:“那帮文官懂个屁!三年前若不是他们拦着,叶将军怎会……”话说到一半,瞥见柳林眼底的平静,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只抱拳道,“末将已传令各州关卡,但凡柳帅的人马经过,粮草军械一概优先,不必走朝廷的流程。谁敢啰嗦,直接军法处置!”
并州主官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从袖中摸出个锦囊,锦袋上绣着并州特有的狼图腾:“这是并州矿工刚挖出来的‘避雾石’,连夜磨成了粉,遇雾能显形。虽不及柳帅您的神通,但给弟兄们贴身带着,总能多几分底气。”他顿了顿,补充道,“挖这石头时,矿道塌了半边,三个老矿工没出来……他们说,能护着柳帅,值了。”
柳林接过锦囊,指尖刚触到布料,就已“看”到里面的石粉——每一粒都带着地底岩层的寒气,还混着矿工指尖的汗味、石屑的土味,甚至能“闻”到矿道里潮湿的霉味。这种带着“人间烟火”的实在,让他心头那层淡淡的隔膜又薄了些。
“多谢。”他将锦囊递给身后的刘武,目光扫过四位主官。冀州主官眼底的担忧、青州主官的审慎、幽州主官的愤懑、并州主官的沉稳,都清晰得如同镜中倒影。从前他看这些,是看“人心”,是权衡利弊;此刻再看,却像是看到了他们各自的“根”——冀州主官的祖宅在城外的杏花村,院里种着三棵老杏树,是他小时候亲手栽的;青州主官的女儿在书院读书,最爱的是临摹柳林从前写的字帖;幽州主官的战马是叶龙武当年送的,马鞍上还留着叶龙武刻的“忠”字……这些琐碎的“牵绊”,竟比沙盘上的兵卒更让他觉得真切。
庖厨的方向传来梆子声,是卯时了。柳林转身走向等候的队伍,玄色劲装的衣摆扫过回廊的霜痕,留下浅浅的印子,又被晨风吹散。“早饭不必等我。”他头也不回地说,“沈先生核对完账目,让她把北境的粮仓名册送一份到前线。还有,告诉周媚儿,阴阳阁的龟甲若有异动,直接传信给我。”
“是。”刘武应着,将避雾石粉分发给前排的士兵。石粉落在甲胄上,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在这寂静的晨雾里,竟格外清晰。
四位主官齐齐躬身相送。雾气里,柳林的身影并未远去,反而像是渐渐融入了周遭的晨光与霜气中,连带着那两万人马,都像是化作了一道流动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王府大门。
冀州主官望着队伍消失的方向,摸了摸怀里的胡麻饼油纸包,突然笑道:“你们觉不觉得,柳帅这次出征,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青州主官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沾着的霜花恰好映出王府的梅枝,“从前是‘朔风卷甲,气吞万里’,带着股一往无前的锐劲;如今……倒像是雾里藏着的光,看着淡,却能照透最深的暗处。”
幽州主官捡起脚边一片带霜的梅花瓣,指尖一捻,花瓣竟化作缕轻烟,飘向队伍离去的方向:“管他怎么变,只要能把叶将军救回来,能护住这北境的百姓,他就还是咱们的柳帅。”
并州主官没说话,只是望着王府上空渐渐散去的晨雾。那里,金鳞柱的微光还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像双沉静的眼睛,守着这座城,也守着即将被浓雾吞噬的人间。
队伍已经走出城门,柳林勒住马缰,回头望了眼朔方城的轮廓。沈清辞应该在文书房里伸懒腰了,她总爱在核对账目时犯困,会用指尖敲着算盘打盹;周媚儿的龟甲大概刚算出今日的吉时,她占卜时总爱咬着下唇,那点小动作还是当年跟自家大姐学的;演武场的士兵们该换第二拨操练了,赵虎的伤还没好利索,挥刀时左臂会不自觉地沉一下……这些“日常”像根无形的线,轻轻牵着他,让他不至于在那“超脱”的高处,真的变成俯视众生的神。
“加速。”他轻声道,声音没入晨雾,却让两万人马同时迈开脚步。马蹄踏过结霜的官道,竟只发出极轻的声响,像是怕惊扰了尚未睡醒的人间。
前方的白雾已经隐隐可见,像片翻滚的灰色巨浪,透着股蚀骨的寒意。柳林握紧了腰间的暖玉,指尖的金纹一闪而逝——这一次,他不是来“掌控”的,是来“找回”的。找回那个在雾里嘶吼的袍泽,找回那些被朝廷忽略的血与痛,也找回自己脚下这片土地的温度。
雾气渐浓,队伍的身影慢慢隐入其中,只留下玄色劲装的衣角,在雾中偶尔闪过一点细碎的金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火,执拗地往那片灰色的巨浪里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