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正将审判推向高潮,并引起朝野及围观者巨大震动,乃至让许多原本对隋室抱有敌意或观望态度的士人也为之愤慨的,是裴矩、杨子灿、无面掌控的白鹭寺(包括杨子灿的灰影系统秘密搜集并妥善递交)经过长期潜伏、精心收集,在此刻抛出的重磅证据。
与突厥、吐蕃、高句丽、倭奴国……甚至是西域诸国敌对势力之间,往来的密信、盟书、信物,及相关关键人物的供状。
这些铁证,被当庭展示,并由书吏高声诵读。
有李渊在晋阳起兵前后,向突厥始毕可汗卑辞厚礼、甚至隐约透露出称臣纳贡意向的乞援信,信中许诺“子女玉帛,尽归可汗”,以期换取战马、兵器和突厥骑兵的南下牵制。
有李密在瓦岗势大时,与突厥某部落小可汗秘密往来的文书,其中竟有“若得天下,愿割河套之地以酬”的骇人条款。
有刘武周为换取支持,大量接受突厥、高句丽金银、马匹,并承诺在其夺取河东后,助突厥、高句丽扫荡太原以北、以东,为其南下、西取打开通道的证据链。
甚至还有王世充在河东起兵时,为换取突厥和倭奴国对其“郑”政权表面上的承认乃至默许,而暗中通过商人渠道,向突厥贵族、倭奴国输送所占之地府库珍宝、丝绸、工艺品的详细清单,以及和部分经手人的画押口供……
当然,还有像早就成为傀儡的薛举当初受吐蕃、吐谷浑……等诱惑和资助,起兵谋反、祸乱兰州、河西的卖国勾当证据……
……
很快,这些白纸黑字、物证俱全的卖国行径,被抄录成无数副本,通过朝廷的官报、邸抄,以及那些无孔不入的说书人、民间文人的口笔,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或许还有部分底层民众或因信息闭塞,或因深受战乱之苦,对这些反王们抱有几分“乱世英雄”的同情或幻想。
一些心怀异志的豪强们,还在隐忍潜伏,还在观望时局待变。
甚至,朝中还有某些仍然与旧势力有潜藏极深和牵连的官员,内心尚存一丝侥幸。
……
但现在,这些所有的同情、幻想与侥幸,在这些赤裸裸的、明晃晃的背叛家国民族利益的证据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引狼入室!”
“卖国求荣!”
“华夏之耻!”
“罪该万死!”
……
无数的怒骂声,如同燎原之火,从洛阳的朝堂迅速蔓延至州郡、乡村,形成了强大的民意浪潮。
这些证据,也彻底坐实了天下反王们、“仁义之师”们,不仅是“谋逆”,更是“叛国”和“卖国”的十恶不赦之罪人。
行为的恶劣程度,让他们在家国道义上的形象,已然彻底破产。
这些行为,甚至超过了他们与隋室朝廷为敌的本身之事。
这件事情发酵的直接结果,就是使得对众反王及其党羽的后续严厉清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的道义与民意支持础。
……
反王及其党羽的判决,毫无悬念,也无需悬念。
主犯李渊、李密、王世充、刘武周、罗艺等十余人,依据《大隋律》中对于“谋反”、“谋大逆”、“叛国”等罪的明确规定,被判处腰斩之刑。
并,明令弃市三日,以儆效尤。
其家产,全部抄没充入国库。
其九族无论长幼,皆依律连坐,斩。
……
《开皇律》有曰:
“谋反及大逆者,父、母、妻、子、兄弟、姊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妻之父母皆斩,伯叔、从父兄弟、侄、孙配没为官奴婢,资财田宅悉没官。”
合称,“夷九族”。
具体点,就是如下之处置法。
斩刑(立即处死),正犯、父、母、妻、子、兄弟、姊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妻父母——共 9 种亲属。
配没(籍没为官奴婢),伯叔、从父兄弟、侄、孙、妾、女、姊妹之子。
资财,田宅、奴婢、畜产、邸店悉数没官。
尸体刑,若正犯已死,仍“开棺焚骨”“戮尸枭首”,如李渊五庙祖考墓皆开棺焚骨、杨素挫骨扬灰、斛斯椿开棺戮尸、宇文述及其五庙祖考开棺焚骨、王世积、虞庆则等。
流放,罪责或旁系偏远者,处至极边苦寒之地劳役。
其余核心党羽,根据参与程度、罪行轻重,或处斩,或流放劳役,或贬为官奴……
……
行刑之日,洛阳城西市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雪亮的铡刀,依次落下。
鲜血喷溅,染红了刑场上的高台。
观者,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和惊叫声……
隋末以来最为庞大、最具代表性的数股反抗势力,终于不仅在军事上被摧毁,更是在政治道义和法律层面上被彻底钉在了大隋历史的耻辱柱上。
其牵连范围之广,涉及家族之多,堪称文帝开皇以来之最。
随后,便是又一次规模浩大、组织严酷的人口迁徙。
成千上万的配没和流放者,被登记造册,戴上沉重的枷锁镣铐,由全副武装的官军分批次、定路线,武装押解,踏上了通往帝国四方边疆的流徙之路。
他们,将和前辈一样,被分散安置到辽东、河西、岭南、北方、西域走廊等新拓之地或需要加强控制的边疆区域。
当然,其中相当一部分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将被“贩卖”入粟末地那庞大而高效的海外拓殖网络,最终分流后输送到更遥远的夷州、崖州、乃至茫茫大洋彼岸的殷地安州……
这,是又一场强制性的、充满了血泪与痛苦的民族迁移与融合过程。
无数家庭破碎,无数生命凋零在漫长的流放路上。
然而,从更宏大的历史视角看去,这些携带中原先进生产技术、文化典籍、语言文字和血缘基因的“罪犯”及其后代,如同被狂风吹向四方的种子。
尽管过程残酷,却也必定会在在陌生的土地上,顽强地扎根、繁衍、生息。
他们,不论主观意愿,在客观意义上,极大地促进了汉文化、汉文明的传播与血脉散播。
这一举动,必然为未来一个更加辽阔、更具内在多样性与统一性的中华文明圈,刻意地撒下了最初的种子。
帝国的边界,在这些人的血泪中,也被悄然夯实与拓展。
二
一切的喧嚣,逐渐平息。
生命熄灭的血腥气,终于被阵阵秋风吹散。
这是,一个更为现实、也关乎国本的问题,摆在了新朝统治者的面前。
大隋天下,究竟还剩下多少子民?
永安元年末,由户部牵头,并得到了军方的强力支持,一份详尽的天下人口统计奏表,被秘密呈送至御前暨政事堂核心成员面前。
一系列冷静近乎冷酷的数字,揭示了这场持续十余年的巨大动乱,对帝国人口造成的恐怖消耗。
“经初步计核,大隋永安元年,官方在册户籍为,三百八十万户,两千八百万人丁。”
这个数字,让御书房内的杨子灿、裴矩、萧瑀等人,陷入了长久的、无言的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窒息感。
他们清晰地记得,就在不到二十年前,即大业五年(公元609年),帝国户部那象征着鼎盛与繁荣的簿籍上,记录着怎样一个辉煌的数字。
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四十六。
口,四千六百零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
而这,还仅仅是官方所能统计到的“编户齐民”,考虑到当时必然存在的世家荫户、豪强隐户、以及边远地区的未登记人口,太学博士与户部官员内部估算,帝国当时的实际人口可能高达五千五百万,甚至六千万!
即使在阿布前世,那个被确认的数字,也是中唐以前,中华人口史上公认的一个难以企及的巅峰!
短短十余年,天下板荡,烽火连天,疫病横行,饿殍遍野。
奏表以冷静的笔触,分析着人口锐减的原因。
直接死于战乱、饥荒、瘟疫者、失踪者,经过多方数据比对与推算,估算约为两千六百八十万人。
这个数字本身,已经足以令人触目惊心,仿佛能看到无数城镇村庄化为废墟,千里无鸡鸣的惨状。
然而,奏表也随即指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事实。
在反王联盟已被基本平息,大规模战事结束的情况下,帝国各区域的人口统计数字,相比大业顶峰,下降幅度仍高达五至六成!
除了那两千六百八十万直接死亡人口,其余的巨大缺口,去了哪里呢?
一千两百万口!
答案,在于持续不断地“流徙+脱籍”。
而这两个词,在奏表的语境下,很大程度上指向了同一个归宿——“实边”。
奏表明确指出,在过去十余年间,持续地、有计划地战俘、罪犯及其家属,向帝国的四面八方进行着转移和输送。
向东北,是粟末地本土、营州、辽东等地的广袤黑土地。
向北,是河套平原、阴山以南的丰美牧场。
向西北,是亟待开发的河西走廊,重建丝绸之路的据点。
向南,是岭南、交趾的湿热山林,以及更遥远的南海岛屿。
但是,粟末地偷偷转移过去的人口,并不在此列,这是杨子灿和粟末地政权的高度机密。
这些更加恐怖的数量人口,早就越过重洋和险阻,去了夷州、崖州……等的拓殖基地,以及那片被命名为“殷地安”的辽阔新大陆……
失踪者,“流徙+脱籍”者,实边者……他们真实的数字,杨子灿比谁都清楚。
三千二百万人口!
可仅仅是一千两百万口的数字,也足以令任何传统的史官、太学博士、户部官员瞠目结舌。
它清晰地揭示了一个事实,战后的大隋,真正是地广人稀。
地广人稀,在没有彻底解决耕作技术的时代,就意味着良田荒芜,村镇空置。
它,也从任何人都意识不到的层面,揭示了穿越者阿布那超越时代局限的野心与布局。
他,不仅仅是在平定一场内乱,更是在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主动的人口与资源的全球性再配置。
这,也是在为汉文明开辟一个前所未有的、更加广阔的生存与发展空间。
这些在官方统计中“消失”了的三千二百万人,并未真正消失于世间
他们如同无数滴奔流入海的水珠,正散布在帝国辽阔的边疆和新拓展的领土上。
披荆斩棘,垦殖戍边
缓慢而又稳固地构建,一个更为分散、更具韧性、潜力和抗风险能力的汉新文明衍生体。
这些,即使是此时代最聪明的学者或官员,想破脑筋,也绝对不会勘破真相。
奏表的另一部分,则用大量的篇幅,用数据和案例,清晰地揭示了“除石计”的另一项重要成果,或许也是先帝杨坚和杨广,包括苟着的杨子灿,乐于见到的“副作用”。
曾经显赫数百年,上可操控皇权更迭,下可垄断地方经济文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甚至敢于鸩杀亲王的传统豪门大族,垮台了。
宇文、独孤、窦、于等家为代表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
以崔、卢、李、郑、王等山东五姓七望为首的,士族门阀。
以王、谢、袁、萧等为首的,江南华族……
如此等等,在隋末这场席卷天下的大动乱中,遭到了自北魏汉化以来最毁灭性的打击。
他们的遭遇,或同,或不同,但结局一致。
或者,被直接卷入叛乱浪潮,兵败后遭到新朝的残酷清算,身死族灭,累世积累烟消云散,如部分关陇家族支持李渊,部分山东士族与窦建德、刘黑闼牵连颇深。
或者,因固守坞堡田庄,在乱世中成为各方势力洗劫掠夺的目标,被攻破屠戮,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或者,因在关键时刻政治站队错误,在新朝确立后遭到无情的政治清洗与打压,一蹶不振;
或者,因长期战乱导致其赖以生存的田庄经济破产,依附的佃户、部曲大量流失逃亡或死于非命,从而自然衰败,再也无力恢复往日的荣光……
与此同时,更有杨广持续不断的政治打压,如修订《氏族志》、经济削弱(如清查户口、推行输籍定样)。
以及,杨子灿借助乱局,进行的针对性打击,如强力支持和推行科举制度,对传统选官渠道进行彻底摧毁……
这些,共同构成了压垮这些参天大树的最后几根稻草。
奏表的结论部分,引用了一句即将流传开来的诗句,作为对这种现象的注脚。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进而,有了一个浅白得像老百姓俚语般的总结性阐述。
“一个属于各个阶层,凭借个人才能、学识与功绩,而非仅仅依赖门第与血脉得以崛起的新时代,正在旧秩序的废墟上,缓慢而坚定地开启。”
三
夜晚,魏王府书房。
杨子灿缓缓合上这份沉甸甸的奏表副本,走到窗前,眺望着洛阳城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远处的紫微宫在暮色中轮廓模糊,却依然散发着至高权力的威严。
身后的书案上,摆放着太常寺刚刚送来的、关于他本人身后陪葬资格的初步礼仪流程草案,以及那一系列繁琐的“五步流程”。
他知道,旧的世界已经被彻底砸碎。
人口的迁徙、门阀的崩塌、新秩序的建立……这一切轰轰烈烈的社会改造,都还只是一个开始。
杨广的盛大葬礼,埋葬了一个充满矛盾与激情的时代。
反王的覆灭与公审,扫清了帝国内部最后一股成建制的武装反抗力量。
但前路,依旧漫漫,充满了未知的挑战。
朝堂之上,新的权力平衡远未稳固。
围绕在幼帝身边的各方势力,萧氏外戚、宗室亲王、功勋武将、文官集团,正在暗中角力。
旧势力的残余分子,如同鼹鼠,仍在政治的阴影下悄然活动,伺机反扑。
神秘的鬼谷道核心人物,尤其是玄幽子与李秀宁,依旧不知所踪,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海外拓殖事业虽规模宏大,但也面临着管理、资源、以及与当地土着的冲突等无数难题。
东方,高句丽的渊爱索吻和其背后的倭奴国势力,仍是必须拔除的心腹之患。
西突厥、吐蕃等周边强权,亦在密切关注着这个刚刚经历浴火重生的帝国,是否会露出可乘之机……
而他,杨子灿,这个身兼隋室魏王、太师与粟末地之主双重身份的穿越者,这个被谶语和时势推上权力巅峰的“国之卫者”,手中握着开启新时代的钥匙,也背负着杨坚、杨广两代皇帝那沉重如山的托付和这片土地上亿万生民对“永安”的殷切期望。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深秋寒意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锐利。
卫,伪吗?
到底是卫道士,还是伪君子?
呵呵!
他笑了,笑得有点恐怖而神秘。
“远悉。”
“在,王爷。”
一个平庸而干巴巴的中年人,行到杨子灿身旁。
图 ,杨图,字远悉,粟末地首席情报官,阿布机要秘书,原粟末地户部主管。
现在,表面上的图,仅仅是杨子灿的首席私人幕僚。
“明日大朝会,议题该全面转向‘永安新政’的具体施行细则了。将我们拟定的《劝农令》《兴商策》《工坊营造法式》《新学推广纲目》,还有……《海外拓殖管理暂行条例》的草案,都准备好。”
“是!”
夜色中的洛阳,灯火璀璨,如同星河流淌,又仿佛无数双充满期待、审视与算计的眼睛。
这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座古老而又崭新的都城,注视着这个在血火废墟上建立、年号“永安”的王朝,以及它的掌舵者们,将如何驾驭这艘巨轮,驶向未知而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