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梓宫之后,是身着最重孝服“斩衰”的皇帝杨侑。
麻布粗糙,腰系草带,由同样缟素、面容悲戚的太皇太后萧氏亲手携扶。
他手持哀杖,步履因年幼和悲伤而显得蹒跚艰难。
再后,是宗室亲王、郡王、公主、驸马等皇亲国戚,依血缘亲疏与爵位高低排列,队伍绵长。
这里面,作为驸马的贺娄蛟、杨子灿,当然身在其中。
紧接着,便是以裴矩、苏威、萧瑀为首的文武百官队伍。
其实,这其中最重要的人物,还是杨子灿。
只见他处在皇亲国戚之中,身着麻布丧服,神色悲痛,泪水四溢。
他刚刚从潼关驰归,身上还带着征尘与血腥气,此刻却必须迅速融入这极致繁缛的礼仪之中。
身后处在文武百官前列的裴矩、苏威、萧瑀——三位政事堂的支柱,同样老泪纵横,步履维艰。
来护儿、杨义臣、吐万绪、周法尚、鱼俱罗、程棱、冯盎等武将,虽在沙场上叱咤风云,此刻亦狂吼垂泪,悲容粗放。
而那些重要的文臣(其实也是英武不凡之辈),如杨继勇(阿布老爹)、韦津、骨仪、范贵、郑善果、庾质等人,哭得更盛,节奏感十足。
这些身影,共同构成了大隋朝廷此刻最核心的权力骨架,也承载着先帝最后的托付。
队伍的最后,是装载着杨广生前喜爱的器物、典籍、乐器、以及数量惊人的各类明器(仿制的陪葬品,如陶俑、车马、日用器皿等)的车队。
浩浩荡荡,蜿蜒如巨龙,不见首尾。
辰时正,吉时到。
礼炮九响,声震全城。
承天门的钟鼓楼同时敲响,低沉而宏大的钟鼓声传遍洛阳每个角落。
太常寺卿高声唱赞,庞大的队伍在引幡、鼓吹的前导下,缓缓启动。
国葬队伍,如同一条白色的巨流,流出皇城,穿过洛阳的主要街衢,向着偃师景山隋明帝陵的方向迤逦而行。
道路两旁,早已由金吾卫清道并严密护卫,无数百姓或自发、或组织地跪伏在地,哭声震天动地。
这哭声,复杂难言,有为皇帝逝去的哀悼,有对动荡岁月终结的感慨。
或许,也夹杂着对未来的茫然与期盼,或者是遗憾。
一些经历过开皇盛世、又熬过了大业动荡的老人,更是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也不知是为杨广个人,还是为这个辉煌与悲剧交织的时代,彻底落幕而悲伤!
送葬队伍,行进缓慢,庄重至极。
沿途设有数处预先搭建的祭坛,由朝廷重臣或地方大员代表皇帝进行路祭。
每一次停顿,都是一次对杨广一生功业的追述、对帝国坎坷命运的反思,以及哀思的集中宣泄。
祭文骈四俪六,辞藻华丽,极力颂扬其文治武功,也将帝国的创伤归于“天命”与“奸佞”,为新朝的政治叙事定下基调。
……
按《开元礼》《大业卤簿》所录,广皇帝大丧行“五辂、六纛、八极”的最隆重规制,全程需走 3 天。
首日,宫城至启夏门外,“祖奠”夜宿。
次日,昼行三十二里,抵邙山横岭驿,晚受“遂奠”。
第三日上午,行十二里,下坂抵景山陵下宫,午前“便房”奉安。
……
景山帝陵,午后申时。
巍峨的景山在秋日斜照下,拉长了影子,显得格外肃穆苍凉。
长长的神道两侧,文武石像生如石人、石马、石虎、石羊等默然肃立。
它们自初建至今,已经历经风雨,现在看着仿佛在亘古以来就在此迎候着它们的主人。
地宫那巨大的、雕刻着繁复图案的汉白玉石门,已然洞开。
里面,幽深莫测,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如同巨兽张开的口,等待着吞噬一个时代。
……
下葬仪式繁复、庄严而压抑。
在太常寺卿的主持下,一系列复杂的礼仪程序依次进行。
梓宫被小心翼翼地从灵舆上移下,由那六十四名力士再次肩扛,伴随庄重典雅的国章哀乐,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缓缓送入深邃的地宫。
梓宫,最终安置于巨大的石椁之内。
随同放入的,还有代表杨广权力和身份的玉玺、冠冕、宝剑等物,以及大量他生前珍爱之物。
不过,那条后世着名的用来辨别其身份的孤证——华美腰带,并不在此列。
二
随后,便是整个葬礼中,最为核心、也最牵动在场活人神经的环节——“手诏陪陵”。
太常寺礼官,手捧以杨广生前亲笔(或由绝对亲信近侍严格按照其口谕代笔,并加盖皇帝玉玺,具有无可置疑效力)书写的帝陵陪葬名单,于地宫入口前的高台上,面向送葬的宗室百官,高声宣唱。
每一个名字被清晰地念出,都不仅代表着对逝者的追思,更是一种对生者地位和未来身后哀荣的最终确认,也是政治权力在冥界的延伸与固化。
名单之长,涵盖之广,跨越时间之久,令人动容。
这,也清晰地勾勒出杨广心中的“自己人”版图:
先,是宗室至亲。
已故的元德太子杨昭、齐王杨暕、赵王杨杲、燕王杨倓……
这些或早夭,或死于非命的皇子皇孙,得以在冥冥之中重聚于父皇身边,共享哀荣。
当然,还有始终忠谨贤良、在乱世旋涡中艰难保全并最终支持杨广、杨侑的蔡王杨智积等。
次,是杨氏忠烈。
如,观王杨雄之孙、在河北抵御窦建德时力战而死的名将杨善会;弘农杨氏旁系、虽非核心但始终忠于朝廷、在地方颇有建树的杨士林,等等。
后,便是开皇元勋与广帝股肱,以及新皇顾命之臣。
战功赫赫、勇冠三军却不幸早逝的猛将,麦铁杖。
忠诚耿直、在杨玄感叛乱中坚守东都直至病故的老臣,樊子盖。
被誉为大隋柱石、在剿灭各地民变中屡建奇功最终殉国的大将军,张须陀。
文帝朝智囊、文采斐然、典章制度多出其手的名臣,李德林。
西魏北周名将、开隋元勋、堪称军方传奇的守边重臣,韦孝宽。
杨广潜邸旧臣、晋王时代的心腹谋主、参与夺嫡并多有建树而忧惧而死的忠臣,张衡。
能征善战、为隋朝开拓边疆、平定四方的大将,于仲文、段文振;
前梁皇帝、杨广萧皇后之兄、归顺大隋后颇受礼遇的萧琮……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都是一部与隋室江山休戚相关的历史。
他们的神主牌位,将依照严格的礼仪规制,被迎入帝陵旁的专属陪葬墓区,与皇帝共享太常寺永久的“血食”。
每年春季,将由皇帝或遣重臣主持,以最高规格的“太牢”(牛、羊、猪三牲俱全)祭祀。
每年秋季,则以“少牢”(羊、猪)祭祀。
并,有专门划拨的陵户,世代相传,负责陵区的昼夜洒扫、香火供奉,确保“血食”不绝,象征着帝国对其功绩的永志不忘。
当然,这份穿越生死的极致荣宠,并非轻易可得。
礼官在宣读完已故者名单后,声音陡然拔高,开始宣读更为引人瞩目、也更能体现杨广政治布局深意的部分——对尚在人世的托孤重臣,预先赐予的“陪陵”资格。
“太师、魏王、尚书令、天下兵马大元帅 杨子灿……”
“太傅、上柱国、宋国公 萧瑀……”
“太保、柱国、闻喜县公 裴矩……”
“司徒、太子少保、邳国公 苏威……”
“司空、柱国、荣国公 来护儿……”
“司马、上大将军、观国公 杨义臣……”
……
名单依次念下,几乎囊括了当下政事堂的所有核心成员,以及如阴世师、杨继勇、骨仪、郑善果、冯盎、程棱……等一批在杨广时代受到重用,并在危难时刻表现出坚定忠诚的重臣。
这意味着,他们不仅在生前位极人臣,在死后,其遗骨亦可葬入帝陵陪葬区,其神主亦有资格在经过严格程序后,进入隋室宗庙最核心的“祧室”,真正实现“永享国祭、血食万代”。
但这“永享”之路,并非坦途。
名单之下,还有那森严而不可逾越的“五步流程”的朝廷规制。
先,假亲戚或赐姓同宗。
通过联姻(如尚公主、娶宗室女)、认养(如收为义子)、或直接由皇帝下诏赐予皇姓“杨”,使外姓功臣在名义上成为“自家人”,打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传统隔阂,在宗法血缘上获得入门资格。
再,补军功。
即便是以文治、谋略见长的臣子,也需在官方修订的史书、档案中,为其补上相应的军功记录(哪怕是象征性的参与谋划、或授予荣誉性的武职散官),以符合“武力襄赞”、“马上得天下”的建国传统与意识形态要求。
后,临终手敕。
需有其在位皇帝的亲笔诏书,或明确的、记录在案的遗命,再次确认其陪葬资格,确保其恩宠不因皇帝更迭而动摇。
再后,礼部画位。
由其去世时的礼部,组织大学士、史官,严格核定其一生功过,依据其最终官阶、爵位、与皇室的亲疏关系以及对帝国的贡献度,在宗庙“祧室”中划定其神主摆放的具体位置、次序,等级森严,不容有丝毫僭越或错漏。
最后,太常给血食。
由太常寺根据礼部确定的位次和规格,落实每年春秋两季祭祀时,其神主所能享受的祭祀用品等级、数量及祭祀礼仪细节。
任何一步被卡,便只能葬于陵外墓园,空有‘陪陵’虚名,却永世不得跨入帝陵核心区那道象征着终极荣耀与界限的朱砂红墙!
这道严谨的规制程序,如同一把双刃剑,既是一份沉甸甸的、需要毕生忠诚去维护的承诺,也是一道悬在头顶的、时刻提醒臣子本分的无形枷锁。
它将臣子身后哀荣与生前的政治表现、派系站队、乃至子孙后代的延续紧密捆绑,成为了新朝平衡权力、激励与控制重臣的又一重要手段。
……
冗长而庄严的仪式,持续了将近一天。
当最后一件象征性的陪葬明器,被送入地宫附属的藏室,巨大的石门在绞盘发出的沉重、缓慢、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闭合,最终严丝合缝。
工匠们开始进行最后的封土作业,将一代帝王的雄心、遗憾、功过与时代,彻底掩埋于黄土之下。
……
夕阳西下,景山和新建的宏伟陵寝,被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色。
这一切,仿佛在为这个复杂而深刻的时代,献上最后的、血色的挽歌。
一场时代更迭的象征性仪式,就此完成。
一个巨大的时代包袱被卸下,但更多新的挑战,也随之浮出水面。
三
杨广的葬礼,极致隆重与规范。
这场典礼,也如同一剂强效的凝固剂,暂时稳定了新政权的内部架构,凝聚了人心,也明确了权力核心的合法性。
然而,“除石计”这盘大棋的最终章,仍需用律法的严酷与叛徒的鲜血来书写,以彰显新朝的权威与律法的尊严。
国葬结束后次月,一场注定将载入史册的三司会审,在洛阳皇城内的刑部大堂展开。
主审官,为以刚正不阿着称的刑部尚书骨仪、大理寺卿以及御史大夫梁毗。
旁听席上,政事堂诸公、宗室代表、各衙署高官、以及特意被邀请前来观礼的四方藩属使节位列其间,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形容枯槁、眼神涣散或呆滞的李渊(因其状态,已被民间暗称为“鬼渊”)、李密(“鬼密”),以及虽未明显表现出被“鬼谷夺舍”症状,但同样面色灰败、精神萎顿的王世充、刘武周、罗艺,被首先带上大堂。
审判过程,与其说是对犯罪事实的质证,不如说是一场对叛乱罪行的系统性清算与对天下人的公开警示。
一桩桩、一件件,光是书证就达数尺。
而一个个认证,更是填满了后堂的回廊和广场。
每一个反王,他们起兵反叛、攻城掠地、僭越称帝、祸乱地方的罪行,被清晰、冷酷地罗列出来。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