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奶奶如今是家里的大忙人,一早来到老太太院里帮着打理完事情后,又折返回西郑第处理家务。
她自然不是闲的没事干,顶簪也不止一次劝,向老太太提出交出长房管家权。可十七奶奶却没有答应,理由很简单“管家权可以不用,却不能没有。”
顶簪琢磨了整整一日,这才收了规劝的心思。确实,太太不稀罕管家权。可是大奶奶,九奶奶都稀罕。亲达达是巨贾,若没有得到点什么就交出去太吃亏了。况且,长房守着老太太,有个风吹草动,也好防备。
“人是昨个儿找过来的。”顶簪一边为十七奶奶按摩额头,一边道“说是得了消息,特意年前寻到了真定,原本打算初二就启程入京,结果得知了大太太的事,才一直拖到了如今。这次来的六个人里,有咱家长辈,有平辈,也有晚辈,分数两房。进了城就晕头转向了,直到入了夜才找到咱家。被老太太直接打发去了牛角湾三爷空出来的院子,说是后边还有几十口人。”
十七奶奶哭笑不得,自然听出对方的不满。没法子,先是郑坤伤风败俗做了赘婿;然后这位的爷老子郑椭又带着家人不告而别。十奶奶得了消息,立刻打消了为郑墨保媒得心思。这自然不是冲着墨哥,而是不想多事。
“这是打算以大欺小了。”在十七太太面前,顶簪从来就是不懂就问。
“按照朝廷规矩,有爵者为本宗爵主,一切吉凶大事以及争阋构鬬,皆听爵主分剖曲直。其罪稍轻,不必送法司者,得自行笞禁。不避尊行,亦犹天家亲藩。”十七奶奶毫不磕绊的将律条讲出。
顶簪虽然能干,却识不得几个字,听的似懂非懂“意思是,如今咱家是本宗,他家是旁支了?”
“用不到。”十七奶奶直接道“英雄不问出处,咱家的出身都在选簿里写的清清楚楚。你只要知道,如今郑家的事,咱们自个做主,不用看平阳那边脸色就好。”
“我听太太的。”顶簪凑到十七奶奶耳旁,讲完没忍住笑了起来。她听懂了,今时不同往日,今年不同于去年。哪怕就是郑椭父子今年来了,她们也根本不必在意。若是闹腾的不像话,四爷将这些旁支开出宗籍都是可以的。
二人正聊着,挑心走了进来“太太,前街贺嬷嬷那里传来消息,说是安家舅舅和舅母来了,请太太过去。”
“老话怎么讲的?”顶簪无可奈何“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十七奶奶被顶簪和挑心扶起来“这是咱家的正经亲戚,怠慢不得。”看贤内助不懂,解释道“是阿姑得亲兄弟。”
顶簪一愣,赶忙收起了不耐之色“那确实怠慢不得。”对挑心道“赶紧伺候太太,我去安排,一会也要过去的。”讲完少有的风风火火离开了。
十七太太哭笑不得,扭头问伺候她的挑心“还有谁过去?”
“听意思六太太和十奶奶是一定要去的。”挑心想都不想道“就是不晓得三太太和十二奶奶去不去了。”
正说着,一道人影闯了进来,不等十七太太还有挑心反省,已经坐到了对方身旁,搂住了她的细腰“盈盈一握,妙不可言。”
挑心无可奈何,行礼之后退了出去,却是收拾外边值守得丫头去了。
十七太太如今最烦听到有人提她的身材,没法子,腰太细,生孩子会很辛苦得“姐姐怎么跑到我这了?难道不晓得咱家的正经亲戚来了?”
“晓得,安家舅舅。”十二奶奶却道“大姐不过去,我自个过去也没意思,就找姐姐来了。”
啊不同于十七奶奶,十二奶奶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故而刚刚是在东郑第那边得到的消息。
十七奶奶点点头,自然晓得三太太这是怕惹来老太太的不快“若是早来些日子就好了,这样达达也能高兴些。”
“我听人讲,这位舅舅如今就在京营任职。”十二奶奶却低声道“直到今日才找来认亲。”
十七奶奶却听懂了,这是眼瞅着皇爷重新恩宠郑家,才凑过来的,心中顿时没了过去的兴趣。达达讲的对‘同甘共苦你不在,荣华富贵你是谁?’
金台坊净土寺角门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下。片刻后,一位头戴帷帽的女郎在一个彪形大汉护卫下,走进角门。
“父亲既然已经晓得了,那就回去给女儿我安排地方待嫁吧。”孙妙锦云淡风轻的看了眼对面脸色难看的会昌侯孙铭,又瞅了眼身旁不发一言的郑虎臣。昨夜得知了孙铭有可能反悔,今个儿郑虎臣一得空,她就逼着对方把孙铭约到了距离孙家胡同最近的这里见面,目的很简单摊牌。
事情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过如此也好,算是一劳永逸。省的成亲之后,她还要为如何防备孙家可能的狮子大开口费神。
孙铭板着脸,看向郑虎臣“闻喜伯,俺妹妹真的是你救得?”
难怪婶子出了城就下落不明,怕不是当时就被此人接走了吧?
“父亲怎的糊涂了,谁说我是被伯爷救了?”孙妙锦却直接道“明明我们是私奔的,孩子都好几个了,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
“你……”孙铭想要发火,却又发不出火。
“若是会昌侯为难,聘礼俺可以提到一万五千两。”郑虎臣打断孙铭的话,与此同时孙妙锦两道寒芒射了过来,他却继续道“旁的俺本事不大,保证不了啥。可是日后孙家有事,俺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孙妙锦怕郑虎臣再胡乱承诺,赶忙道“说起来,我娘在邹平的田土,店铺也值不少银子吧?”
孙铭微微有些尴尬,他虽然和孙妙锦年龄相差悬殊,足可做对方的爹,却是从兄妹。盖因婶子是继室,叔父孙銮娶对方时,已经年近半百。如今被指责侵吞同宗家产,他的脸上多少有些难堪。
“我提这些不是要什么。”孙妙锦直接道“而是要告诉爹,这件事合则两利,分则俱损。如同我家爵主讲的,日后女儿是郑家妇,怎么也要与娘家多亲近的。”
“好吧。”孙铭斟酌良久后有了决断,目下局面也不容他再迟疑“你晓得二姐的名……”
二姐就是孙铭的女儿,还没来得及取大名,只有小字,荷花。
“莲,孙莲。”孙妙锦直接道“益树莲茭。”
郑虎臣松了口气,这事终于成了,他也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择日不如撞日,孙莲也不再折腾,带着她精心挑选,一直养在它处的丫头彩云,彩月上了会昌侯的马车回娘家。孙铭无可奈何,只好坐进了郑虎臣的马车跟在后边。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拐上路口。此刻对面一辆马车与车队擦肩而过,彼此并行不悖。
坐在车里的白石关上车窗,继续想自己的事。今天刘瑾又追问行刺案了,奈何自从前些日在欢乐时光查到宁王府,案子就进入了死胡同。宁王不是不能杀,而是时机未到。目下局面,外有刘健等人秉政,内有王岳把持,哪怕是正德帝都感觉束手束脚,遑论白石和一直见不得光的西厂。他此刻冒头非但不会有好处,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
白石此刻才发现,郑直被逐出朝堂,可以用因祸得福来形容。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中突然有了与其留在这里成为炮灰,倒不如想法子先远离朝堂,待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的想法。如此,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替死鬼,来解套。当然,在这之前,白石必须弄到钱,一大笔钱才行。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没有钱,他别说干事业了,连手下人都管不住。
马车很快来到了金台坊内腾骧左卫草场,待车停下,白石直接起身走出车厢,张采迎了过来“督公。”
白石点点头,向着不远处的几间营房走去,这里就是重新挂牌的西缉事厂大本营。为了防止被外臣知晓,亦或者被东厂探知,白石特意挑选的。原因很简单,腾骧左卫等四卫是由御马监直接统领的,不但外臣管不到,就是王岳也摸不进来。为了尽可能的低调,如今张采等人对外都以白石参随身份出入办事。
暂时没有差遣的行事们,分散在四周正在进行各种培训。有体能的,有格斗的,也有刑侦方面的。白石前世看过几部特种部队的电影,再加上这几年切身感受,于是就借着重建西厂的机会,全都搞了起来。这也算是专业的事,必须由专业的人来做。
很快二人走进工房,地方不大,是处三进的院落,第一进是各种书手和算手,由内官监秘密抽调小答应进来充任。第二进是佥房,第三进则是值房。因为地方有限,西厂行事们的营舍不在这里,而是距此不远的一排廊房。
待走进佥押房,张采立刻将一份题本恭敬的放到了白石面前“这是从制敕房那里找到题本抄文,被张阁老藏在故纸堆内。”
白石眉角一扬,暗道张元祯果然不简单,竟然反其道而行之,玩灯下黑。拿起来题本打开,一目十行的看完“黔国公也牵扯奉天殿纵火案了?”
“这个卑职不知。”张采有一说一“不过北镇抚司送来的招由上并未提及。”
“题本都合规矩?”白石想了想,开口询问。
“司礼监‘典礼纪察司印’,内阁‘文渊阁银印’,刑科‘给事中抄发印’三印俱全,全都有佥批花押。”张采斟酌片刻,给出了肯定答复。
“有没有奇怪的地方?”白石看着抄本追问“我指的是原件与其他类似题本相比。”
张采立刻道“卑职去问问。”拱手行礼后,退了出去。
白石落座,将抄本放到桌上,不由咒骂一句“傻缺!”
他之所以要张采冒着风险,去找到这份题本,目的很简单,搞清楚郑直究竟还有没有利用价值。然后据此判断,该如何与对方合作。
是的,种种迹象表明,刘健等人似乎暂时放下了对郑直的追杀,趁着正德帝尚未亲政,在重新分配各种利益。而正德帝呢?也明显有拉拢郑直的意思。这一切就给了原本已经被白石判定死刑的郑直,腾转挪移的机会。
既然郑直这次死不了,甚至因为遗诏都不一定被赶出内阁,白石与对方就有了合作前提。可题本内容能够提供的信息,反而更让他拿捏不定。
正胡思乱想间,张采去而复返“没有瞅出有啥不同,就是内阁佥押少了一个。”
白石没听懂“什么意思?”
“旁的题本,内阁贴纸上要么是一组佥书花押,要么是四组,唯独这一份是三组。”张采解释道“不过按照规矩,只要一位内阁老爷佥书花押,就算内阁签批了。”
白石蹭的站了起来“确定是三组不是四组?”
“确定。”张采点点头“俺们那个行事不识字,却过目不忘。”
“让他临摹出那几组佥书花押。”白石催促道。
张采应了一声赶紧走了出去。
白石瞅瞅桌上的抄本,又拿起来仔细读了起来。
倘若是三组花押,八成就是缺了郑直的,那么郑直知不知道这件事?
弘治帝驾崩之前几日,刘健三人都守在了乾清门外,出入起居都在一起。哪怕三人有矛盾,可隔墙有耳。再说以三个老家伙的阅历,能看不出这就是个大坑?就算再蠢,能放任群臣在乾清宫弹劾郑直?
果然是个傻缺,又在玩先抑后扬那一套,难道还真想十八岁做内阁首辅?可片刻后,白石又对他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很简单,讲不通。其他的都能解释,甚至内阁的银印不能伪造也能骗到,可司礼监还有刑科的印呢?这不是刻一个萝卜就能行的,更不是外人能骗到的。这可是诛灭九族的买卖,谁疯了跟着掺和。
良久之后,白石猛然惊醒,张采再次走了进来,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就是这三组。”
白石接过来,果然是刘健,李东阳,谢迁的“派人查查,从国丧到如今还有谁去制敕房查过那份题本。”
“这个卑职已经查了。”张采赶紧道“从先帝驾崩到如今,只有俺们去过。不过上个月司礼监去制诰房查过黜落寿宁侯和建昌侯的旨意。”
白石想了想,顿时懂了上月正德帝为何前后不一,闪了他的腰。可这事太怪了,按照流程,题本在内阁票拟佥书花押用印之后,送司礼监文书房,待司礼监批红之后通过文书房转给六科抄发。根据白石了解到的,那几日郑直唯一接触题本的时候就是对方被内阁逼迫佥书花押六部题本,旁的时候再没有可能接触。
反而是白石刚刚的灵光一闪说得通,刘健等人联合司礼监,六科,用了已经被先帝处死的萧敬等人的名义坑郑直,顺带着收拾了惹得天怒人怨的二张。至于一同被处死的其他人,不过是为了刘健等人日后脱责的障眼法而已。比如为何孤零零的在一众勋贵名单中,突兀的多了几个前首辅刘吉的儿子。坊间近日流言,刘首揆和刘吉在成化朝时,很不对付。这些流言根本不是有人陷害,而是刘健自污。
不单单刘吉的几个儿子,还有黔国公沐琨夫妇。按照规矩,这种旨意在宣读之前都是交给锦衣卫密封。待到达云南后,才会在同行的中官,大理寺官,云南巡抚都御史,镇守中官见证下打开。所以刘健等人才会把郑直支开,然后利用时间差以和他们相善的广德长公主驸马都尉樊凯女儿女婿的死,来撇清关系。
坑,这个绝对是比历史上刘瑾等人与外朝刘健等人对抗还要大的坑。
总之不管是郑直还是刘健等人做的,如今朝臣互相坑害,竟然已经到了假传旨意拿一公五侯四伯一驸马一首辅献祭的狂悖地步,哪个皇帝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