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了小黄县,随着魏延和甘风率领的骠骑铁骑深入陈留境内,状况开始变化了起来,渐渐的脱离了魏延和甘风原本的计划。
在魏延的想法之中,他们应该如同一柄试图刺入心脏的尖刀,即便是不能让曹氏夏侯氏一发入魂,但也足够挑动起曹操的敏感神经,使得曹氏不得不动用部队来围剿,堵截,或是进行埋伏等军事手段来针对。
然后魏延就可以和甘风『痛痛快快』的在野外,在这种几乎是平原地形当中,好好的让曹军知道什么是四条腿的肉坦克……
但是在他们越来越逼近曹氏故里谯县之时,他们感觉就像是周遭的空气开始变得越来越粘稠,有一种无形的阻力在抗拒着他们。
先前在冀州,以及青州的那种『顺滑感』,似乎在此地已然荡然无存。
这片土地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披上了一层无形的,却有些坚韧的甲胄。
这甲胄并非由砖石垒砌,而是由一种沉默的态度编织而成。
当他们这支打着骠骑旗号的军队出现时,沿途所见的乡亭村落,田野之中的农夫农妇会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集中到了村寨之中,用混合着警惕、审视,甚至隐隐敌意的目光,沉默地注视着骠骑军。
他们尝试派出小股队伍,携带足色的骠骑银钱,前往较大的集市或富户门前,希望能够采买粮秣。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紧闭的大门和死一般的寂静。
即便偶有胆大的人隔着寨门交谈,也只会得到硬邦邦的一句回应『无粮可卖』。
一方面是这些村寨确实没有粮草,大多数仅存了过冬的粮食和开春的种子,确实无粮可卖,另外一方面是他们不愿意接触骠骑军,似乎是骠骑军带来了瘟疫……
『彼其娘之!』
甘风烦躁地一鞭子抽在路旁的树干上,『这些刁民!好好的银钱不要,莫非等着粮草发霉不成?!』
魏延却皱着眉看着光秃秃的树,若有所思。
甘风顺着魏延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枯枝树干,光秃秃什么都没有,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魏延在看什么,『文长?』
魏延指了指树枝,又指了指周边的其他树木,『你看,这些树……其实都还活着,只是落叶了……还有这树皮……』
『啊?』甘风完全不明白,『什么?』
魏延皱眉,『我记得……在冀州有些地方……连树皮都剥了……』
树没了皮,多半会死。
当然不是稍微损坏树皮,树就死,而是『环剥』,或是大面积的剥削,才会导致树的死亡。
『你再看这些田亩……』
魏延又指着不远处的田野。
这些耕作田亩,大多修缮整齐,沟渠田垄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显然经历了相对用心的治理。
沿途而来的时候,还能见到一些水利设施在正常运作。
『呃……』甘风有些似懂非懂,好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但也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若是饥民遍野……』魏延缓缓的说道,『就不是这般情形……』
魏延声音当中,有一些凝重,『这样看来……此地官吏,确曾做过些一些实事……』
『什么意思?』甘风下意识的问道。他身边一旦有其他人的脑子,他就不喜欢自己动脑子了。
魏延思索着,没有马上回答。
其实这个事情很简单,曹操早年,并非是全无作为。
曹氏夏侯氏在执政初期,确实是做过一定的实事,也正是这些举措让曹操在二袁争霸当中能够在男上加男的缝隙里面,反败为胜的关键性因素。
曹操在迎奉天子初期为促进生产、恢复民生,不管是不是抄袭斐潜的作业,但是确实是通过屯田,军屯,取得了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效果,『数年中,所在积粟,仓廪皆满。』这个举措不仅解决了曹操的军粮问题,也为曹操后续的战争提供了稳定的经济基础,同时安置了大量流民,使荒芜的土地得到开垦。
同时曹氏政治集团也兴修水利,保障农业生产。比如在陈留之中,就有夏侯惇主持修建的太寿陂。这个水利工程用于灌溉农田,保证了区域的农业收成,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当时夏侯惇还亲自到工地里面,铁锹铲土,推拉背负,不少当地的百姓民众亲眼所见。
还有一点重要的因素,在执政初期曹氏政治集团还是比较『廉洁』的……
曹操在刚开始掌控朝堂之时,通过行政和法律手段抑制豪强势力,这既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也在客观上为屯田制的推行扫清了障碍,保护了小农的利益。
相当一部分有理想,有能力,有志向,有道德的四有寒门子弟,在这个时期陆陆续续的,得到了重用和提拔。
比如小黄县的周固。
这些官员在抑制豪强剥削百姓,安抚民众督促生产等方面,确实是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也就自然得到了民众百姓的拥护。
民众百姓的情感,永远都是质朴无华的。
官吏为了百姓民众做了那些实事,百姓民众虽然不懂什么华丽的词赋来歌颂,但是他们会记住……
甚至不惜和他们心中害怕的,『青面獠牙』的吃人骠骑军理论争执,就是为了他们心中认可的某个人的那一点好。
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封建王朝的百姓民众无疑是可悲可叹的,因为他们所纪念的,所缅怀的,所口碑相传的官吏,其中大部分的『功绩』,其实都算是这个官吏的『本职工作』。
在封建王朝之中,只要不死命刮地皮,贪赃枉法,搞得民不聊生,就算是『好』官了,如果再能做一些调解矛盾,促进生产,保障民生的实事,就足以升级到『青天大老爷』的级别了……
曹操在迎奉天子初期,绝非仅仅玩弄政治权术,不顾民生。相反,在曹氏夏侯氏执政初期,他们几乎是和豪强大户对着干的,让普通百姓民众确实是得到了一定的收益,成功的将中原这一块残破区域,二袁相争的缓冲地带,改造成为能够支撑其霸业的坚实基地。
当然,曹氏夏侯氏的腐败速度也同样是惊人的……
只不过百姓民众都是善良的,他们记得曹氏夏侯氏曾经对他们的好,所以在当下即便是出现了一些地区腐败抬头,甚至可以说是重新腐烂的情况,这些曾经受过曹氏夏侯氏恩惠的百姓民众依旧还有一些『希望』,觉得是『个别』官吏的『个别』问题,只要曹氏夏侯氏的上官来了,就能将这些『小吏』再一次的清除干净。
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谁曾对他们有恩,哪怕这恩惠微小,在面临『外来者』的兵锋时,那点感念便会化为最朴素的『忠诚』。
直至某一天,这些最朴素的『忠诚』被彻底消磨殆尽,剩下的就只有怨恨……
而现在,在陈留郡周边,谯县左近的这些百姓民众,对于曹氏夏侯氏的『忠诚』,显然还没有完全消失。
『那怎么办?』甘风瞪着眼,『人马都要嚼用!再搞不到粮食,不用曹军来打,咱们自己就先饿垮了!』
魏延目光扫过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一处坞堡轮廓,那坞堡墙高壕深,旌旗虽看不真切,但想必储存着不少粮秣。他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只能行此下策了。打下一两处坞堡,取其存粮,以解燃眉之急。』
甘风精神一振:『早该如此!老子这就带人去……』
『等等!』魏延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要打,也只能打曹氏或夏侯氏!』
魏延强调曹氏或是夏侯氏的坞堡,是为了在道义上尽可能站住脚,表明他们针对的是曹氏核心势力,而非普通豪强或百姓。
如果见一个坞堡便是开一个乌龟壳,当然可以获取更多的粮草,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什么?
魏延虽然二哈性格,会撕家,但至少不会反过来去咬主公。
同样,这也证明了魏延在讲武堂之下,相比较于历史上来说,多少有了一些政治层面上的长进,懂得会从战略层面上进行政治考量了……
甘风虽然觉得有些束手束脚,但见魏延说得郑重,也就瓮声瓮气地应了下来。
在经过一番的侦查之后,斥候回报说打探到了一处规模不小的坞堡,说是谯县曹氏的一处重要支系聚居的坞堡,名为『曹家集』。
魏延与甘风当即率领精锐,直扑曹家集。
人衔枚,马裹蹄,趁着黄昏时分,悄无声息地将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包围。
甘风摩拳擦掌,准备打一场硬仗,撬开乌龟壳炖汤吃肉。
然而当先锋部队抵近坞堡大门时,却发现情况异常。
堡墙上不见巡哨的丁壮,箭楼里空无一人,那两扇厚重的包铁木门,竟然……
是虚掩着的?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魏延心头。他下令一小队士卒谨慎地推开坞堡的大门。
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在寂静的黄昏中格外刺耳。
大门洞开,堡内的景象呈现在众人面前。
空的。
放眼望去,偌大的坞堡内部,空荡得令人心慌。
坞堡主道上杂物零星,却不见半个人影。
门窗空洞,如同一只只毫无感情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再往里,骠骑军兵卒发现仓库的门大敞着,里面除了些许来不及清扫的谷壳和草屑,称得上空空如也。
水井旁丢弃着破旧的木桶。
牲口圈里只剩下干涸的粪便痕迹。
甘风不信邪,亲自带人冲进堡内最大的那处宅院,那里应该是堡主所居之所。
同样在厅堂院落之中,空空荡荡,连像样的家具都搬空了,只剩下一些笨重且破损的桌椅,蒙着些的灰尘。
『彼其娘之!』
甘风大骂,一脚踢飞脚边的一个破瓦罐。
瓦罐撞在墙上,碎裂的声音在空寂的堡内回荡。
『这是空的!人早就跑了!』
是的,早就跑了……
曹操,或者说他手下的能吏,早已料到了这一步。
他们预料到了骠骑军南下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曹氏夏侯氏的坞堡,所以提前疏散一空,将所有能带走的物资,尤其是粮食,全部转移。
魏延没有去骂那个打探曹家集的斥候,也没有去无能恼怒宣泄情绪,他明白斥候肯定也是被人骗了,或者说那个人说了实话,但是明显没说全……
斥候巡查探访曹氏夏侯氏的坞堡,而这里确实是曹氏的曹家集。
只不过没人告诉骠骑军斥候,曹家集坞堡早就搬空了……
粮草将尽,前路受阻,后路漫长。
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这渐渐笼罩下来的夜幕,沉沉地压在了魏延和所有骠骑士卒的心头。
他们这柄锋利的尖刀,似乎正刺入一团坚韧而空无的棉絮,无处着力,反而有被其困住、消磨殆尽的危险。
魏延需要时间,需要智慧来破局,可是偏偏他现在这两个方面都有些缺乏……
……
……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段内,在荆州北部襄阳地区的曹仁等人,也遇到了和魏延类似的问题。
在襄阳的府衙大堂之中,气氛比北面而来的寒风还要低沉,阴冷。
火烛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映照着曹仁和曹真两张铁青的脸庞。
他们从某些渠道,得知了蔡瑁重新抵达了荆州的消息……
『蔡瑁这厮,当真狗胆包天!』曹真咬着牙说道,『将其抓住,定要千刀万剐!方能解心头之恨!』
曹仁却沉默着。
现在问题严重了……
打蛇不死。
没一锤子搞死蔡瑁,结果蔡州上下的人跑了,蔡瑁现在就等于是『无敌之人』,想要再将其抓住,在没有摄像头的汉代,谈何容易?
更何况……
还有荆州当地的豪强士族庇护!
这一点,当年有丰富跑路的曹操,多少也和曹仁谈及过。
当时曹仁觉得大汉律法的『亲亲相隐』简直就是再正确不过了,但是现在么……
为什么就没人『大义灭亲』?
这不科学,咳咳,这不合理!
在接到了蔡瑁出现的消息之时,没有第一时间控制住蒯氏,无意是一个错误。
可当时蒯氏还没有表现出什么征兆来……
等曹仁发现蒯氏请病假好几天,超过假期还没上班的时候,当时派人前去查探的时候,说蒯氏病重,似乎是感染了瘟疫,整个庄园都死了好多人。
于是曹仁也就暂且将此事放了放。
结果现在……
曹仁沉默着,目光在地图上襄阳周边那些代表士族庄园的标记上缓缓划过,眼神阴鸷。
现在将事情联系起来,怕是瘟疫是假,阳奉阴违倒是真的!
蔡氏的彻底倒戈,蒯氏的阳奉阴违,像两根毒刺,让荆州襄阳一带的转运迟滞,政令执行受阻,征发的民夫屡屡逃亡,甚至连军中都有些许流言蜚语在暗中传播。
曹仁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乱世当用重典!蒯氏虽说未明面违令,托病在家,然其阳奉阴违!当以其杀一儆百,以震慑蛇鼠宵小之辈!』
曹真眼眸中闪过几分的凶残,『将军所言甚是!』
是夜,月黑风高。
襄阳城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曹仁与曹真亲率曹军中领精锐,二话不说便是直扑城外数十里处的蒯氏庄园。
曹仁面色冷硬,心中盘算着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包围庄园,擒拿蒯氏核心人物,最好能拿到他们与骠骑勾结的确凿证据,然后明正典刑,用鲜血和死亡重新稳固摇摇欲坠的秩序。
就算没证据也会有证据!
打仗呢!
想要搞证据还不简单?
然而当他们抵达蒯氏庄园的时候,却遇到了和魏延相差无几的问题……
『将军!庄园……庄园大门敞开!似乎是……是庄中无人!』
斥候带来了一个让曹仁曹真有些错愕的消息。
曹仁心头猛地一沉,催马上前。
果然,那原本气势恢宏,理应灯火通明的庄园,此刻如同一个死去的残骸,张着大口,躺在大地之上。
高大的门楼之下,两扇包铜钉的朱漆大门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敞开着,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单调而嘲讽的吱呀之声。
庄园墙头上,往日里应有的巡逻私兵家丁踪影全无,只有几面破旧的旗帜在夜风中无力地飘荡。
『搜!』
曹仁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曹军兵卒如潮水般涌入庄园。
火把被点燃,跳动的火光驱散了部分黑暗,却也照亮了更令人心寒的景象。
空。
令人心悸的空旷。
亭台楼阁依旧,水榭回廊犹存,但所有的门窗都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原本囤积粮草的仓库,现在连只老鼠都欠奉。
甚至连原本应该是静心打理的花园,现在也是堆积了落叶尘土,水池里面的观赏鱼也翻着肚皮,散发着臭味。
主宅之中,同样是一片狼藉后的空寂。
那些昂贵的细软、财物、书籍,都被搬空了。
地面上只留下一些搬动重物时留下的拖痕,以及一些毫无价值的破烂家具。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逃亡,这是一场精心策划,有条不紊的撤离。
蒯氏,这个盘踞荆襄多年的地头蛇,显然是嗅到了危险,在与蔡瑁等人勾结之后,利用他们对本地水道路径的熟悉,假借瘟疫之名,以及曹军目前政令不畅,控制力下降的漏洞,在曹仁曹真反应过来之前人去楼空!
曹仁扑了个空,不仅没能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反而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那种无处着力的感觉,让曹仁胸口一阵发闷。
更重要的是,蒯氏的顺利撤离,无疑会给襄阳乃至整个荆北那些观望中的士族豪强释放出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曹军已经失去了眼线,失去了对于这一块土地的掌控度了!
『好一个蒯氏!』
曹仁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可更让曹仁心忧的是,在襄阳城内,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士族,也在暗中准备?
蔡瑁的叛变,蒯氏的逃离,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的连锁反应,恐怕才刚刚开始。
冰冷的夜风吹过空荡荡的庄园,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烬,打着旋儿,仿佛在为曹氏在荆北的统治,奏响一曲无声的挽歌。
曹仁站在原地,身影在火光下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孤立。
继续再找下一只鸡来杀?
可就算是要找,找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