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更深露重。
吴郡驿馆内,刘备独坐灯下。
白日宴席上各方试探犹在耳畔,孙权滴水不漏的客套,江东士族绵里藏针的问询,以及那些隐藏在恭敬目光下的算计,都让他心潮暗涌。
窗外树影摇曳,更添几分肃杀。
忽闻门外亲卫前来,低声而报:『主公,张长史求见。』
刘备微微思索片刻,便是整了整衣冠,微笑点头,『速请。』
张昭此人身份特殊,既非江东本土核心,虽说他挺有名气,但是他是江北名士,不是江东人。同时他又深得孙权倚重,掌管孙氏上下钱粮后勤,却常因直言进谏与孙权龃龉。
这么一个身上带着各种矛盾的重要角色,却在宴会上一言不发,到了夜间却是第一个来拜访……
他代表了谁?
又想要谈一些什么?
脚步声声,张昭缓步而入。
他面容清癯,须发花白,身着深色常服,步履沉稳,自带一股儒雅持重之气。
身后仅随一老仆,手捧一漆盒。
『玄德公,深夜叨扰,恕罪恕罪。』张昭拱手施礼,声音平和。
刘备相迎还礼道:『长史言重。长史乃江东柱石,德高望重,备素来钦慕。深夜得见,幸何如之!请上座。』旋即两人分宾主落座,关羽侍立于刘备身后,手按剑柄,默然如渊。
张昭挥手,让老仆奉上漆盒为礼,并且亲手打开。
漆盒之内,盛着几卷竹简,还有一壶江东佳酿。
张昭道:『些许薄礼,不成敬意。闻公雅好典籍,此乃新得之《春秋》残卷。酒乃吴地新醅,聊以佐谈。』
刘备笑了笑,也没有推辞:『长史厚意,备愧领。』
酒水倒上,但是两人都是浅尝辄止。
刘备转动着酒盏,目光却直视张昭,『请恕备直言……长史夤夜至此,必有以教备?』
张昭抚须,目光沉静,缓缓说道:『昭此来,非为吴侯,亦非为江东之族,乃为江东百姓而来也。实因白日宴席,观公气度,心有所感,特来一叙。』
这年头,要是不将百姓,或是什么天下挂在嘴边,简直就不好见人。
刘备也没有点破什么,而是微微颔首,『愿闻长史高论。』
张昭略作沉吟,仿佛在斟酌词句:『玄德公初以仁义着于海内,后与骠骑争雄于巴蜀,虽说……嗯,未竟全功,然能审时度势,转圜于交南,开疆拓土,抚定蛮夷,此非常人所能为也。昭每思之,未尝不喟叹公之坚韧,深感佩服。』
张昭说得很是真诚,比起之前在宴席当中某些人那种轻佻的语气,当然多了几分的『真诚』,但是作为张昭这一把年龄,要将同样的言语说出不同的效果来,对于张昭来说,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刘备依旧是点了点头,『长史过誉。备本庸才,赖祖宗余荫,得虚名于世。川蜀之事,乃骠骑天纵英才,备自愧弗如。至于交南,不过奉中枢之命,尽人臣本分,何敢言功?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已是幸甚。』
张昭目光微凝,显然并未尽信。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深意,『玄德公果然是谦逊仁者……然则,公观今日之江东,比之昔日之川蜀刘季玉,何如?』
此言一出,室内忽然一静!
关羽顿时眼一眯……
张昭却依旧在捋着胡须,似乎对于关羽释放出来的杀气毫无察觉。
刘备片刻之后,才轻轻一笑,化解沉默的尴尬,『长史何出此言?吴侯英睿果决,雄踞江东,麾下文武济济,岂是季玉可比?此等言语,恐招非议。』
张昭紧盯着刘备,缓缓道:『季玉暗弱,不能制下,致州郡分离,终失基业。今江东之势,外有强邻环伺,内有……』
张昭略作停顿,然后便是说道,『江东确有枝强干弱之虞。吴侯虽明,然欲总揽权柄,使上下同心,如臂使指,亦非易事。譬如顾元叹,掌江东财赋、海舶通商,其势已深植州郡,连于交趾。公在日南,当知其商路之利,亦知其……跋涉之艰乎?』
刘备忽然有些牙疼。
张昭说得这么直白,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嫌疑,似乎是在将矛头引向顾雍,点出其庞大势力对孙权的掣肘,以及其与刘备在交趾利益上可能存在的冲突,暗示刘备,顾雍是当下他和孙权共同的『障碍』……
但是事实上,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刘备心念急转,觉得张昭此言,半是挑拨,半是试探,更可能是代表孙权一系抛出合作的诱饵。
毕竟人么,屁股很重要,屁股帘子更加重要。
刘备当然不会让张昭轻易的掀起屁股帘子来,不管是用什么名义,所以他沉吟片刻,方缓缓的说道:『顾公清正持重,乃国之栋梁。备在交南,唯以骠骑之令是从,凡商旅往来,皆依律令,不敢有私。至于江东内务,备乃客也,不敢置喙。』
张昭见刘备依旧谨慎,便不再深言,转而叹道:『玄德公所言甚是也。然昭常思,昔高祖定鼎,亦赖韩信、彭越等诸侯之力,共击项籍。今斐子渊虎视于西京,曹孟德鹰扬于中原,而孙曹之盟,如累卵之危。若江东自生龃龉,不能合力,岂非授强敌以柄?此昭深忧者也。』
大汉就是这么的奇怪,留着一些上古春秋战国的习惯,甚至有二元君系统,还有地方宗族政治体系,大大小小的圈子,以及在圈子内外的人……
按照道理来说,现在江东和川蜀交战,刘备也不应该来江东,但是在大汉之中,不管是江东还是川蜀,还是曹操和斐潜,都还是在一个大汉的旗帜之下,所以相互往来也没有什么法理上的问题。
就像是斐潜和曹操之间的战争,算内战,诸侯争霸。
刘备目光深邃,接口道:『长史所虑极是。备虽不才,亦知唇亡齿寒之理。吴侯但有驱策,凡力所能及,备自当尽力,以报今日款待之恩,亦尽同僚之谊。』
刘备给出了一个极其模糊,但是又合乎情理的承诺,『力所能及』。
至于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当然解释权归于刘备所有。
张昭闻言,便是看了看刘备,点了点头。
显然,对于张昭来说,他今夜的试探,算是部分达到了目的。
即便是刘备再三的表示谦逊的态度,谨慎的回答,但是张昭也同样查探出刘备实际上还是有野心的,并非对于大汉当下时事无动于衷,同时他也替孙权在刘备面前点明了顾雍这个潜在的『共敌』,并得到了刘备的模糊支持承诺。
这足够向孙权复命了……
至于其他,张昭也不想要交浅言深。
详细的交易或是其他的什么事情,绝非现在初次接触就能确定下来的。
于是,张昭便起身告辞,『玄德公金玉之言,昭受益良多。夜深矣,不敢再扰公休息。望公在吴郡,诸事顺遂。』
张昭语带双关。
刘备亦起身相送,『长史慢行。备谢长史教诲。』
张昭离去后,驿馆重归寂静。
关羽沉声道:『兄长,张昭此人,言语机锋,句句皆有所指。其言江东似刘季玉,意在挑动兄长心思;其提顾元叹,似欲驱虎吞狼;其忧外敌,则为孙氏张目。不可不察。』
刘备立于窗前,望着张昭远去的方向,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张子布乃智者也,然其亦为孙氏谋臣。今夜之言,半真半假,半是孙氏之意,半是其身之忧。然点出顾氏与交趾之利,亦非虚言。孙仲谋欲借我力,制衡江东群豪,尤以顾氏为甚。此乃驱斗之策尔。』
如果将大汉比作一家大公司,那么斐曹两位总裁就是在争夺董事长职位,而交趾分公司经理刘大耳觉得斐总裁的企业文化经营方针很好,也觉得自己没有,或是暂时没有这个资格加入总裁,或是董事长职位的争夺当中,但是并不代表刘大耳就不能对于江东大区域总经理职位染指……
这完全就是两回事。
孙大帝是三国构成之一,这是后世之人才有的定势观念,而对于大汉当下的人来说,孙仲谋又是什么?
能算是什么?
连赤壁之战都没有。
尤其是见到了江东这里派系众多,人心浮动之后……
刘备笑笑,『看来这次江东之行,还是来对了!』
关羽说道:『兄长,这江东……水深啊……』
刘备点头说道:『那便要看江东这潭水,最终会淹死谁了!』
……
……
翌日,天朗气清,江风稍歇。
孙权邀刘备同乘楼船,检阅江东水军于大江之上。
旌旗蔽日,舳舻千里,楼船斗舰如巨兽伏波,艨艟走舸似飞鱼穿梭,端的是气象森严,威震江表。
孙权立于楼船最高处,玄甲金冠,意气风发,手指江面浩荡军容,慨然而道:『玄德公,此乃我江东立身之基!纵有强敌环伺,有此水师,足可保大江天堑,令敌寇望而兴叹!』
刘备明白孙权此举是什么意思。刻意的展示武力,一方面为了震慑,包括震慑刘备,一方面也是体现江东底蕴深厚,不是那浅薄川蜀刘璋可以比拟。同时也是借这个机会,提振自身威望,压制内部暗流。
刘备肃立一旁,环视一周,扫过那些江面的舰船阵列,面上露出了由衷赞叹之色,『壮哉!吴侯水师之盛,甲于天下!备昔日客居荆襄之时,亦曾闻江东水战之利!今日亲睹,方知传言不虚!有此雄师,何愁强虏不破?』
刘备的语气诚恳,赞叹连连,仿佛完全被这宏大的场面所震撼。
孙权哈哈大笑。
不过称赞归称赞,刘备的目光却没有在那些刻意展示出来的江东精锐上停留多久,而是更多的投向了那些比较隐蔽的地方……
刘备也是老军伍了,他清楚很多时候,不能光看表面的兵甲光鲜亮丽,而是要观察一些更细致的东西。若是仅仅凭光鲜亮丽就能决定一切,那么各国还打什么?出一队仪仗兵比一下就完事了呗!
在眼前这江东看似完美的军容之下,刘备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某些不和谐的细节……
在侧翼冲出的那一艘斗舰上,数名操橹控帆的赤膊军士,动作迅捷如猿猱,于颠簸的甲板上奔走跳跃如履平地,显然皆是百战精兵。
但是没冲出来,不是检阅重点,靠后面的另一艘艨艟上,倚靠在女墙边的十余名持戟士卒,虽竭力挺直腰板,但面色苍白如纸,双手死死抓住墙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随着船身起伏而微微颤抖,显然不怎么适合水性。刘备怀疑那些兵卒,是新募之卒或强征的农夫。毕竟其甲胄虽新,却掩不住内在的虚浮无力。
而且在更远处的江面上,百舸争流一般的模拟战斗场面之中,一艘负责外围警戒的走舸,在变换队形时竟略显迟滞,与主阵产生了一丝微小的脱节,差一点就撞上了相邻的船只……
江东水军,看起来似乎不错,但是这强弱悬殊,新老混杂……
刘备将目光收回,然后停留在眼前表演相互格斗,水面搏杀的楼船斗舰上,大为称赞,『此等精兵,行水如履地!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备于交趾,也甚为训练水军而苦,知晓其中不易!今特意来江东,也是为了向吴侯请教这练兵之法……还请吴侯不惜赐教!』
『啊哈哈,好说,好说!』孙权展颜而笑,『玄德公谬赞!此乃将士用命,保境安民之本分!』
孙权又是连连发出号令,传令兵挥舞旗帜,演练水军攻防战法。
一时间,鼓角争鸣,箭矢如蝗。
当然,演练么,用的是无头箭。
舰船穿插冲撞,场面更为壮观激烈。
那些精锐士卒的表现愈发抢眼……
而刘备的眼角余光,却一直都在那些演练后面,边缘地区的那些羸弱江东兵卒的窘态上。
阅兵结束,孙权似乎是志得意满,携刘备返航。
途中,刘备依旧不吝溢美之词,盛赞江东水师训练有素,指挥若定,将孙权捧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
然而,当孙权回到吴侯府,屏退左右,只留吕蒙及数名心腹亲信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和压抑不住的怒火!
『呯!』
孙权一拳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笔砚乱跳,『岂有此理!是谁?!是谁将那些连站都站不稳的废物,派到今日阅兵之船上的?!此等丑态,尽入刘玄德之眼!某颜面何存?!江东军威何在?!』
江东水军在连番失利之下,确实已经青黄不接了。
但是这一次特意让黄盖鲁肃从前线调回了一些精锐,就是为了在刘备面前摆个谱,可是没想到,调回来的这些精锐确实表现不俗,可以晚餐加鸡腿,但是那些原本只是当背景板的普通江东士兵,却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站不稳,办不好!
这如何不让孙权怒火中烧?!
虽然说刘备从始至终,都是在交口称赞,但是孙权何尝不知刘备久经兵阵?
万一……
不,甚至是已经看到了江东这『虚弱』的一面,岂不是……
孙权气得脸色发紫,厉声咆哮,声震屋宇。
一想到白日里刘备那真诚的赞叹,其实是嘲讽之言,他精心策划的武力展示,竟因这些不堪的士卒而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暴露了江东兵员素质参差不齐的弱点!
这让他如何不怒?
负责军阅的吕蒙也是满面羞愤,『主公息怒!末将这就去查!定要揪出懈怠渎职之人,严惩不贷!』
孙权喘着粗气,眼中寒光四射,『查!给某彻查!所有调兵文书、舰船分配、人员名册,所有经手之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吕蒙领命而去,带着雷霆之怒展开了最严格的调查。
然而……
当吕蒙带着厚厚的卷宗和几名负责调度的中低级军官前来复命时,显现出来的结果,却让孙权感到一阵冰冷的无力感。
『主公……』
吕蒙的脸色很是难看。『末将……末将反复核查……此次参阅舰船及人员调配,皆……皆依常例而行……并无差错之处……』
『什么?!』
孙权瞪圆了眼。
吕蒙展开卷宗,一一指给孙权看……
『各舰人员定额、新老兵员比例,皆符合《江防操典》之制,未有逾规。』
『调派文书齐全,印信清晰,签发流程完备……』
『所征新卒,皆来自各郡县按律应征之「良家子」,名录清晰,籍贯可考,非临时强拉充数……』
『至于演练中那艘走舸脱节……据查,是因舵手突发晕眩,实属意外……其平日操练记录皆为优等……』
没错,所有的一切,都符合『规范』,都符合『流程』。
流程清晰,文书完备,责任分散。
根据这些文档卷宗,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具体的,该为此次『弱兵』事件所负责的人!
因为这本身就是江东现行体制下的『常态』!
江东是部曲制度。
在连年征战,士族掣肘,兵员补充困难,精锐有限,需新卒填充的大背景下,这种新老混杂、良莠不齐的现象,是『正常』的,所以这一次校阅的各项卷宗,当然也是『正常』的……
孙权看着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印章,听着吕蒙的汇报,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寒意所取代。
他明白,这么符合规范的『卷宗』,并不是吕蒙一个人所能搞出来的,也不是军中一两个小吏所能决定的,甚至再彻底追问下去,恐怕就是某个『大谁何』出来抗事,背负了所有。
孙权长长的吸了一口龙井虾仁,觉得这不是用龙井作配料,而是用的猪心。
『子明,可有其他未言之事?』孙权问道。
吕蒙默然点头,然后从袖子里面拿出了一份『证据』,递给了孙权。
孙权低头一看,俨然是一份军阅之中的调兵手令,而在手令下方盖着的印章,不是什么歪瓜裂枣,而是『扬武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