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急促马蹄声,众官员回头看去,一袭黑色蟒袍跃入眼帘。
刘甫神色悲愤,飞身下马之后,无视一众官员行礼,随手扯下新任礼部尚书公羊贞丧服,披在自己身上,又夺来丧杖,龙骧虎步走入宫门。
两年未见,仍旧是跋扈到极点的二皇帝。
大宁圣虎。
世子刘贤紧随其后,想模仿老子扒掉官员丧服,谁知这帮人精眼见不妙,躲到墙角和树后,刘贤像是老鹰抓小鸡,在群臣中来回寻找猎物,幸好蒲星抱来斩丧,这才使得世子殿下没在宫门前演示拳脚功夫。
刘甫经过李白垚身边,摁住对方消瘦肩头,用力捏了一下。
千言万语汇成一记无声问候。
李白垚颔首行礼。
刘甫回礼,昂首阔步冲在百官之前。
二人自幼相识,年纪相仿,经常在宫中玩耍,说是竹马之交都不为过。与皇后太子争斗时,刘甫连杀一百余名东宫官吏都不曾眨眼,却从来没对相府上下骂过一个脏字。
李桃歌捏断刘贤八根肋骨,李白垚提拔卜琼友为兵部右侍郎,顶替瑞王举荐的张若初,刘甫也只是跑到凤阁说了几句风凉话,何曾下过杀手?
有些交情,虽然从未言明,但是会安安静静放在心底,不问,不言,不吐,不懈。
刘贤匆匆经过,拍了下李桃歌后背,当作问候。
李桃歌点头回应。
他在揣摩先帝心意。
若无后宫干政,若无龙争虎斗,今日在殡宫守孝者,是否会是这对父子。
李白垚轻声道:“瑞王头发见了白,像是老了十岁,之前气吞山河的雄心,似乎随着年纪大江东去。”
李桃歌低声道:“您的意思是……刘甫不会再争了?”
“刘甫并不莽撞,他清楚争不过的。”
李白垚说道:“京城之中,段春,冯吉祥,刘罄,全都站在新帝身边,如今的安南大都护和安南军主帅,皆为新帝心腹,刘甫仅凭几千府兵,走出安南都护府都殊为不易,凭什么能斗得过五十万禁军。”
李桃歌轻叹道:“可惜了……”
李白垚意有所指道:“刘甫想要起死回生,只有世家党可以帮他,可如今八大世家分崩离析,人人都以自保为主,谁又会借出权柄,供他去争夺皇位,细细想来,恐怕这也是先帝留下的后手……”
李桃歌惊叹道:“圣人权谋,惊天地泣鬼神,换作是我入局,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以你可以在安西,可以在北庭,可以在琅琊,唯独不能在京城。”
李白垚缓缓走在御道,“我可独生,亦可独死,相府可以无主,李家不能无主。”
李桃歌终于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也知道自己这点儿斤两,在云波诡谲的朝堂中,或许撑不过半年。
李白垚忽然脱掉斩衰,丢掉丧杖,“蒲大人敬我三分,我不能害了蒲大人一世。儿子,你爹宦海沉浮二十年,最为引以为傲的一件事,便是从未欠过人情。”
“不欠别人恩情,就是别人欠你人情,李家余庆,就这么一代代攒下来的。”
“为父常说一句话,山花落尽,我心尤青,不止做官如此,做人更要如此,胸无坦荡,存不住万斤浩然气。”
李桃歌心中一荡,低头道:“父亲教诲,谨记于心。”
父子俩正在密谈,一只手臂从他肋部穿过,揽入怀中,亲密的像是小两口。
李桃歌诧异转身,见到一张英俊中带有霸道的脸庞。
草原王世子,萝枭。
纵观这几年风云变幻,李桃歌欠了不少人情债,其中有人债,也有情债,最为亏欠的就是这对草原兄妹。
父亲才说过从不欠人情,债主正好现身。
李桃歌打了一个哈哈,“这么巧。”
“巧?”
萝枭含笑道:“妹夫昨日酒喝大了吧,今日众王侯奉旨入宫,巧个屁呀。我千里迢迢从草原赶来,一是吊唁先帝,二是前来说和。小两口年轻气盛,偶尔拌嘴,人之常情,只是妹夫做的有些过分,你把萝芽气回草原了,这么多天都没去把人接回来,弄的妹妹整日以泪洗面,把草原的草都哭绿了。咱们男儿上可九天揽月,下可跪地求饶,几句情话而已,哄好了之后,服帖的像是一只小猫。”
望着萝枭不停挤呀挤的双眼,李桃歌干涩勾起嘴角。
这哪儿是哄的事。
李桃歌揉着鼻子,悄声道:“若郡主还没消气,吊唁完先帝之后,我随殿下去草原。”
“不用。”
萝枭干脆道:“一来一去千里之遥,就是怕你舟车劳顿,我把人都给你领到京城了,今夜你去王府就行。”
李桃歌吭哧道:“好……吧……”
“绥王也没入京?”李白垚开口问道。
“李相。”
萝枭后撤行礼,温顺道:“父王身体欠安,由我代劳入京。”
李白垚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绥王天生神武,出行要金帐相随,京城的门太小,金帐进不来的。”
看似随意回答,其实话里有话。
萝枭会意,知道在宫中不宜详谈,话锋一转,轻声道:“父王说,若是见到李相,问他是否愿意来草原散散心,劳心劳力二十载,是该清闲一阵。即将进入盛夏,京城天气闷热,而草原正是避暑好时节。”
李白垚客气道:“多谢绥王美意,可惜白垚患有眼疾,只能在夜里视物,再好的风景也赏不到。”
萝枭沉声道:“原来李相眼疾如此严重,是父王考虑不周。”
李白垚轻叹一声,“是啊,有劳世子转告一声,若是日后祛除眼疾,定当去草原拜会绥王。”
萝枭毕恭毕敬道:“晚辈会如实转告。”
群臣陆续从三人身边走过,除了少数几人飘来视线,其他人基本选择无视。
天色已然大亮。
李白垚左手扶住额头,遮住强光,伸出右臂,说道:“世子殿下,请。”
萝枭固执道:“世叔先请。”
李白垚不再争执,说道:“恕李某僭越。”
说完,甩起袍袖,行至在御道正中。
群臣披麻戴孝,只有他一人身着白袍。
放眼望去,如踽踽独行。
二十年琅琊嫡子,四十年白衣卿相。
他李白垚,无愧这身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