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撞击和狭仄并未到来。
梧惠小心地伸出手,试图探明四壁的距离与莺月君的方位。可是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声音,甚至连刚才棺材板的触感都消失了。她跌入了一片纯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漂浮在宇宙诞生之前的虚空里。
惊慌之下,她试着活动手脚,却发现手臂可以完全伸展开,甚至能向前迈步。
这里空得可怕。
“莺月君?”
她尝试着呼唤,声音出口即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回声。
梧惠不得不漫无目的地行走,试图触碰到边界。但走了很久,周围依旧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恐惧如同细密的蛛网,渐渐缠绕上心头。
心慌意乱之际,她忽然注意到心口的布料透出微弱的光。
那片嵌在胸口的琉璃,竟在黑暗中散发出极其柔和的微光。她涌现了一种想法,便试探着转向不同的方向,迈步观察。很快发现,当她面向某个特定方位并向其前进时,琉璃的光芒会变得稍微明亮一些。
她不再犹豫,循着琉璃指引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去。越往前走,光芒越盛,几乎将她周身一小片黑暗都驱散了,映照出她脚下仿佛不存在却又能承载她的“路”。
就在琉璃的光芒亮到几乎有些灼眼的那一刻,她脚下突然一空!
“啊!”
毫无预兆的失重感袭来,她惊呼着从这片虚无的高处向下坠落。
砰!
她重重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落地姿势狼狈极了。左脚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同时尾椎骨也被震得发麻,疼得她瞬间蜷缩起来,倒抽冷气。
什么东西?是洞吗?莫非是陷阱?可恶,怎么搞的……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啊!
好不容易等那阵钻心的疼痛缓过去一些,她才泪眼模糊地打量四周。这一看,却让她愣住了。先前的黑暗消失不见,她竟然身处一间极其宽敞、古色古香的大堂之中。
雕梁画栋,红漆木柱,四处挂着精致的宫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刚出炉的肉香以及各种精致菜肴的混合香气。耳边是鼎沸的人声——高声的谈笑、划拳行令的吆喝、酒杯碰撞的清脆响声、跑堂伙计拖着长腔报菜名的洪亮嗓音,还有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乐……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宴饮正酣的喧嚣画卷。
一张张八仙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完整的蒸鱼冒着热气,油亮亮的烧鸡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汤羹在瓷碗里微微荡漾,各色点心精致得如同艺术品。酒杯里斟满了琥珀色的液体,筷子随意搁在吃了一半的碗碟边,有些椅子上甚至还搭着客人落下的外衫或帽子。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诉说上一秒这里还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诡异得令人汗毛倒竖的是,除了梧惠自己因疼痛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这所有的热闹声响,都像是一台无形的留声机播放出的背景音。
放眼望去,整个大堂空无一人。
喧嚣声在耳边真实地回荡,可视线所及,只有静止的桌椅、冒着热气的菜肴,以及那些仿佛被主人暂时遗弃的私人物品。热闹的声响与空无一人的场景形成了无比强烈、令人窒息的矛盾感。
梧惠忍着痛,艰难地抬起头向上看。她掉落下来的地方,是高高的、绘着繁复华丽图案的藻井。那藻井之上,并非寻常的祥云仙鹤,而是一片深邃的、正在缓缓流转的璀璨星图,神秘莫测。
“喂!你、你没事吧?!”
一个带着明显惊慌和急切的女声从二楼栏杆处传来。
梧惠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正慌忙从楼梯上跑下来。是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女孩,梳着两条与这古雅环境格格不入、显得十分学生气的麻花辫,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衣裤。
看清来人的脸,梧惠又是一怔。
“墨奕?”
墨奕几步冲到梧惠身边,蹲下身,清秀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手足无措。
“天啊,你怎么……你摔到哪里了?很疼吗?”她试着想扶梧惠,又怕弄伤她。
见到算是熟人,梧惠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但脚踝和尾椎的疼痛让她无暇他顾,冷汗都浸湿了额发。她借着墨奕的搀扶,单脚跳着,艰难地挪到旁边一张屏风后的桌案边坐下,暂时避开了大堂中央那片空旷处。
稍微喘了口气,梧惠立刻抓住墨奕的手腕,一连串的问题又急又快地抛了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你呢?你又是怎么来的?是莺月君叫我来的,可、可她人呢?”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墨奕明显愣住了。她张了张嘴,脸上掠过一丝窘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一时竟无法言语。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不远处。
她朝这边走来,梧惠很快注意到空间内的另一个“活物”。那人穿着一身极其繁复精致的古装裙裳,层叠的衣袂勾勒出优雅的轮廓,云鬓高耸,步摇轻垂,妆容精致得如同从泛黄的古画中走出的仕女,与这热闹的空寂客栈奇妙地融为一体。
梧惠将目光投向这张陌生的、却美得毫无瑕疵的脸庞,盯了几秒。
“……莺月君?”
那张古典美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笑,默认了她的猜测。
“这里……不是现世吧?”梧惠立刻反应过来,语气带着惊疑,“因为你明明只能以人偶的姿态在现实世界里活动……”
但现在,来者的面容并没有半枚锔钉。
“没错,正是如此。”
莺月君开口,声音也不再是棺中那般闷响,而是清泠悦耳,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梧惠随即又感到不对:“等等……我想问你,为什么我来到这里,不需要像之前那样,依靠你们提供的线香、陷入沉睡才能过来?”
“我会慢慢给你解释的,我们先换个安静的地方。最好,不要打扰到亡者们。”
梧惠心头猛地一凉。这满堂虚幻的热闹从何而来,她似是明白了,但并不完全明白。
恐惧让她本就因扭伤而难以移动的身体更加僵硬。莺月君看出了她的不便。
“梧小姐,我给您一个提示吧。既然这里并非你熟悉的现世,你的疼痛,更多是基于你认知的错觉。你认为你摔伤了,所以感受到了疼痛。”
梧惠下意识地反驳:“话虽如此,可是……”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惊讶地发现,脚踝和尾椎那钻心的疼痛竟然真的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残留的记忆般的微酸。
她试探着动了动,然后轻易地站了起来,果真行动无碍。
“看来你心底还是很信任我的。这倒省了我花时间再多说服你一阵。”
梧惠活动了一下完全恢复的脚踝,心情复杂。
“再怎么说,你也很多次救过我了。可能潜意识里,就是对你会抱有信任吧。”
“随我来吧。”
莺月君转身,裙裾轻摆,向着楼梯走去。墨奕连忙跟上,悄悄松了口气,似乎不用不善言辞的她来解释,让她轻松不少。
梧惠随着她们走上二楼。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掩着门的客房。几乎每扇门后都隐约传来谈笑声、劝酒声,甚至还有唱小曲的声音,比楼下大堂更清晰,仿佛真的有一场场私密的宴饮正在其中进行。
然而,当梧惠忍不住借着路过的缝隙向内窥视时,看到的并无觥筹交错,有的依旧是空无一人的房间。桌上杯盘狼藉,烛火摇曳,酒壶倾倒,仿佛宾客刚刚离席,唯有那些热闹的声音仍在不知疲倦地持续着,萦绕不去。
终于,莺月君在一扇门前停下,推开门。里面是一间布置雅致的静室,同样空人,且异常安静,门一关,便将外面所有虚幻的喧嚣彻底隔绝。
莺月君走到房间中央,方才转身面对梧惠,她的神色稍稍凝重了些。
“好了,”她开口道,“对于你的疑问,我有两个答案,或许可以作为解释。”
刚随墨奕坐下的梧惠屏息凝神。
“其一,那口棺材本身,就是一个被改造过的容器,其内部内置了人造灵脉的入口。移动灵脉是极其复杂禁忌的工艺,但天玑卿……通过某些方法,成功将一个入口引渡到了现世的那口棺材上。但,这也并非人人都能触发。这就是其二。梧小姐,你和普通人已有了很大的差异。也只有你能清晰地听到我的呼唤,因为我发出的,本就不是该在人间回荡的声音。”
梧惠有些茫然。
“我也无法解释得更加直白……但你能如此畅通无阻地来到这里,甚至无需媒介,就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吧?”她的目光落在梧惠的心口,“那枚琉璃心,它与你的兼容又更进了一步。它每一个细微的颗粒,可能都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渗透、融合进了你的血肉之中。”
“不可能。”梧惠下意识地反驳,“我之前还觉得它好像比之前……”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琉璃心切面的体积的减小,不正可能意味着某种形式的渗透与融合吗?这现象反而印证了莺月君的话。
莺月君没有再争辩,只是用一种充满了无奈与淡淡哀愁的眼神看着她。虽然这张古典面容的表情变化远比人偶躯体微妙克制,但梧惠就是能清晰地读懂那份沉重。旁边的墨奕也露出了爱莫能助的为难神色。
强烈的不安如同冰水般淹没了她,她双手抱住头,感到一阵无措的眩晕。
“既然你们都在这儿……那施掌柜呢?他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他和我分别的时候答应过我,说会帮我找到解决的办法……他人在哪里?”
然而,她得到的回应是莺月君更加遗憾的神情。墨奕默默低下了头。
墨奕的声音细小而沮丧:“……我们也在找他。”
梧惠又是一阵恍惚,最后的希望似乎也落空了。
“为了找到他,我们也需要你的帮助。”莺月君道,“梧小姐……我很庆幸,正是因为感知到是你靠近了入口,我才呼唤你。我这么做其实非常冒险。”
梧惠不解。
“因为你看着我们身处这看似安全的幻境之中,但其实,我们此刻的状态是完全暴露在现世的——否则,你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看见我们,甚至能实实在在地触碰到这里的一切。当然,若是换作旁人,即便能‘看到’什么,但绝无可能像你这般介入其中。这也是你现在与他们的区别。”
“我才不要这种区别!我到底该怎么办?你说这是幻境,难道这里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脑海。
就在这时,莺月君伸出手,将一件东西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银色香炉。
梧惠睁大了眼睛,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了然”闪过她的心头。
“是的,”莺月君肯定了她的猜想,“这里,就是由这枚香炉所构筑并维持的幻境。而香炉本身此刻就在这里。你明白了吗?这就是百骸主藏匿这枚法器的方式——他将香炉自身,安置在它自己所创造的幻境之中。因此这个幻境早已不再封闭。需要时,他可以设法取用,但我们并不直接和他的所在相连,可能是他暂时不希望找到我们,向外界暴露我们双方的具体的坐标。他通过‘暴露’的方式保护墨奕,保护法器。”
“好像懂了。但又很难形容。”梧惠的表情非常复杂,“就像……把口袋放进另一个口袋里,口袋就凭空消失一样?”
“没错。它与外界部分联通,我们实际与现世处于同一个‘空间’。”
这个描述触动了梧惠从书里学过的、记忆深处的、某个关于数学和拓扑学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