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殷社的车里,后排的梧惠和莫惟明沉默不语。窗外的风景从眼前掠过,映不进他们的视线。两小时前的那场白昼,只像是一场盛大的集体错觉。
明天的报纸上,一定会大肆谈论这番异常吧。但若是公安厅早就控制了曜州的喉舌,那便说不定了。至于这一切异常,他们打算如何解释,相信他们自有办法。
就好像与两人无关。他们的手中,只是各自仅仅抓着两封信纸罢了。
除了毫无征兆出现在殷社地盘的、好像预感他们一定会在那里出现的白色信封,他们每个人还得到了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邀请函。那是罕见的纯黑色信封,内侧则是一种高调的深红,这不由得让梧惠想起曲罗生的伞。
梧惠虽然把信拆开了,但是没有细看。梧惠只瞥到地点正是放逐玫瑰号上——这谁敢再来呢?也不必那么用心,殷红已经告诉他们,那是她特邀几人入会的凭证。她声称自己邀请了不止九人,只需要当作是一场豪华的舞会,不必多虑。但二人很难不去多想。
信封上,用红色的火漆印上了殷社特有的徽章。里面的信纸倒是白色。殷红声称自己是一个“宽容的人”,所以她允许九方泽代理天权卿·虞颖出席这次聚会。属于他们的那封邀请函,她请水无君代劳,传达给已经离开的九方泽。水无君没有过问,拿着信封离开了。
是的,今年的九皇会由殷社主持。九爷不需要经过谁的同意,便包揽了这回事。而这一切是向公安厅报备过的。天璇卿和开阳卿的合作,比他们想象得更早。果然去年第一次提及九皇会的概念,殷红第一时间赶往公安厅这件不同寻常的行为,是没那么简单的。这些,殷红也在这场开诚布公的“庭院会谈”里如实通传了他们。
当时的莫惟明说:“真是警匪一家啊,我竟然没觉得奇怪。”朽月君还揶揄他,到底是胆子肥了,他最早见九爷时可不是这个态度。九爷当然没有拘泥于这些细节。而梧惠则反问她——那么,那个警员呢?那个被赤真珠的能力“融化”的、被当作“礼物”寄到羿晖安办公室的、至今生死不明的可怜人。他究竟是个变数,还是又一个用来逢场做戏的工具?
关于这个问题,九爷的答案是:都是。那个倒霉的家伙,发现了两方合作的证据。尽管他为了保命,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说出去,但不会有人相信他的。对于这样未知的变数,开阳卿当然也不会允许他存在。他的死是必然。唯一他们所没想到的,便是梧惠会在那时出现。如月君——莫恩,太年轻,太不定,他的决策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事到如今,梧惠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她说出了那天所在的原因,殷红早已猜出大概。她坦言自己和莫恩的关系……活着的莫恩,并不很好。她正是因为莫恩讨厌绿色的,但对如今的如月君本人,没有什么天大的意见。至于莫恩对她的态度,从她的感知来看,更像是小孩子在闹脾气吧。尽管他的存在以人类的标准审视,也早该成年了才对。
莫惟明很想知道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不想从殷红口中知道。他暗想,自己一定要找机会向弟弟亲口问个明白。
而梧惠追问的、朽月君和天璇卿身份互换的事,九爷也坦然承认了。开阳卿让人来抓她的时候,可能已经预测并默许了朽月君“冒名顶替”的行为。至于为什么拥有琉璃心的梧惠也没能看出来,很简单。羿府内,不仅有防止外界进入的结界,还有内部扰乱认知的磁场。那时候的梧惠没能认出朽月君的化身。而殷红这里,便更简单了,她是从物理层面上模拟成朽月君的模样,根本不存在施术的痕迹。
这是一场大型的、持久的“联合测试”。
“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有能力完全复刻我的笔迹。”殷红这样说了,“排除一切现实的要素,那么,便只剩下‘不够现实’的部分。所以我们做了两种‘隔离’。羿府,和放逐玫瑰号。在第二年的九皇会前夕,将大家‘藏起来’……”
“是为了阻止我们收到邀请函?”
“不。是为了观察信息的传输方式。邀请函是谁以何种方式传递,实现的原理究竟是什么?我们需要弄清这一切,才设计将玉衡卿和瑶光卿关起来。不过,一开始‘受邀’的只有玉衡卿,我没想到你们回来这个节骨眼找我呢。但没关系,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恰好你们要找她,而恰好角在那里……”
“我们才不相信有这种巧合。”
“不论你是否相信,都是真的哦。”
“那九方先生出现在这里,又怎么解释?”
“自然也是通过玉衡卿的弟子们,将消息传给他。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呢,但我很是担心,若最终你们不能突破朽月君在船上设下的结界,该如何是好?你们的离开一定需要他的帮助吧。我才提前将消息透露给他,让他赶来解救你们。”
“玉衡卿的死活就无关紧要吗?”
“那是和你们无关的交易。”
“她和她的弟子,到底知不知道你和朽月君……”
“知不知道,是无所谓的吧?朽月君是殷社的同谋。这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九方先生没能帮助我们脱困……”
“哎呀,你们要相信他才是啊,他这样的有能之人可是你们的朋友。难道,你们对朋友没有起码的信任么?”
“少拿别人的友情当作工具了!”
“可这世上任何有形与无形之物都是工具。何况,你们最后不是突破了封锁吗?请玉衡卿帮我寻找赤真珠也不假。虽然你们离开比我想得早,但无妨。朽月君和天枢卿·阿德勒先生那边,已经对信息的来源有了些许眉目。对了。告诉我吧?你们是在哪儿找到法器的?”
“……”
莫惟明当然也说了出来。尽管,整件事都太过离奇。听完后,殷红与曲罗生对视一眼,又看了一旁百无聊赖的朽月君。后者竟也是一头雾水。也许她知道什么,只是由于不够肯定所以并不想说。莫惟明和梧惠也清楚,有些事未必是他们能听的。
大约算是某种诚意的交换,殷红亲口告诉他们,这次一晃而逝的异常的白昼——她兴许知道些什么。她如实说,自己将从南国带来的三足金乌之卵,“归还”给了公安厅。一方面是对羿家协助殷社调查“笔迹”的感谢,另一方面,殷红似乎很期待看到某种局面。当然,可能不是这天的事……这只能算是突发变故。
“不是难懂的事。”朽月君亲自解说道,“三足金乌,是羿家追求的特殊力量的来源。它的蛋对拥有这种力量的人,有着本源般致命的吸引。不受控制地将其据为己有,是受试者的本能。据如月君说,当时在实验室,就有很多人被动地朝着存放金乌卵的方位梦游。”
“真是个贪吃的鸟,对吧?”殷红说。
“那个鸟是她本人吗?!”二人惊呼。
“也可能她依然保留着自我意识。”朽月君竟这么说,“甚至可能是在自我意识的驱使下,做出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
“可是,她吸引了这么多乌鸦。”梧惠努力思考,“这是被动的,还是她有意为之?”
莫惟明则说:“如果是故意的,那么她极有可能是在搜寻墨奕的去向。”
“不是没可能。”朽月君耸肩。
“他们果然还在惦记吗……”梧惠露出哀怨的表情,又道,“希望,她在安全的地方。不过我想起,当时在羿府,阿德勒先生似乎在暗示我,小心这些乌鸦吗?”
“你才知道?”朽月君露出一丝瞧不起似的眼神,“我以为莫医生早就搞定了呢。”
莫惟明表现出理所当然的不悦。他说,即使知道了宿主、媒介,也需要一些方式确定病原体。不过对于这些解释,朽月君根本没有在听。
“既然乌鸦是传染源,那么它们现在大多死去……是否意味着黑子热就要结束了。”
“恰恰相反!”莫惟明难得这样焦躁,“这些鸟尸根本没法在短时间被处理掉!尸体正是瘟疫滋生的最好的温床。公安厅最好有办法——除非这也是他们的目的!”
“羿司令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呢。说到底,对于她是否拥有自我意识还是未知数呢。”
曜州并不安全。
殷红提供了一个选择。
留他们交谈,当然不是为了和毫无资源的两人推心置腹。所有的解释,不过是她最终目的的一个铺垫。发放属于殷社的、九皇会的邀请函,只是一方面。她希望这次九皇会后,莫惟明和梧惠接受再度前往南国的邀约。
这真是不同寻常。
莫惟明有一瞬的心动。他很清楚,那里势必具备帮助自己研究黑子热病原体的条件。可殷社又在计划什么,二人都不好说。曲罗生解释,这次仅仅是和之前一样,是对现场工作的监督,和对新项目的推进——主要是对玄学研究区的探索。
很多部分,已经被伪龙破坏成那个样子……而且有那么多人丧命于此。没想到,殷社的一切活动居然还在井然有序地运作中。
不需要即刻给出答复。哪怕到九皇会上,再将他们的考量告知,也来得及。殷红再三强调,就当作是这次给几人带来困扰的补偿。下次光临,只需玩得尽兴即可。她透露,她可没打算整羿晖安那套严肃的场合。
“我就喜欢热热闹闹、轻轻松松、痛痛快快的事。”
倒也说得不假,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接话。
车辆停在了紫薇公寓前。两人回到了住处,谁也一言不发。尽管殷红已经解释很多,但是他们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关于公安厅,关于霏云轩,关于极月君……但是,这些事恐怕也不会是殷红全部知晓,或者愿意交代的。
光是被困在船里,就已经消耗了他们全部的力气。
“要去吗?”
换好了居家服的梧惠站在卧室门口。这是她从回家到现在一路上的第一句话。
“得去吧……九皇会。所有的星徒都会去吧?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想起那个地方。不过时间根本就不到一个月了吧?”
“啊,不是的。”梧惠连连摆手,“我是说,南国,还要去吧?”
莫惟明陷入沉默。
“施无弃离开曜州前,曾经建议我再去一次。现在有了明确的方向,我也许真的会这样考虑。但是,”他却说,“我总觉得离开这里,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殷社还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吗?这一次,我们又会被当作祭品的一部分,被献给黄金树,或者更大的阵法吗?何况禁区已经失去了太阳吧。那里的生态一定发生了毁灭性的变化,我们又要从零开始,拿命去博弈吗?”
对于莫惟明的顾虑,梧惠深以为然。
“那就好。我……还在担心,你真的想去呢。”
“想和能,是两回事。”他说,“我想活下去。我没有‘就算得知真相,死也无所谓’这样的态度了。我们经历得还不够吗?真相太多了,也总在变化。什么时候该信什么,我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你能这么想我当然很高兴。可是曜州的百姓……”
“既然已经知道了什么药是有效的,我可以通过一些办法,假装做出了验证。只是这些药实在是太少了,生产力跟不上,也不是我能解决的事。”
“那,要是我们不去,九爷会不会威胁我们?她总是装作很‘民主’的样子,可我们根本就没得选。”
沙发上疲惫的莫惟明终于看了梧惠一眼。威胁从未解除,也不知如何下手。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