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下落的乌鸦雨，如同颠倒的地狱泼下浓墨，将暮落时分的街道染出诡异的景象。
“啊——！”
“什么东西？！”
附近少有的几个路人，也被这离奇的景象吓懵了，惊恐的尖叫刚出口，就被从天而降的黑鸟砸中。这冲击可不小，他们一个两个，都惊叫着抱头鼠窜。
九方泽突然后撤一步，反应很快。勉强一只僵硬的乌鸦差点擦过他的脸，砸在了脚边。梧惠则没那么幸运，肩膀被一只急速坠落的乌鸦狠狠击中。
她痛呼一声，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跳了起来。
“快躲开！”
莫惟明拉着两人，目光迅速扫视四周寻找掩体。他锁定了最近的一家咖啡馆伸出的宽大遮阳棚。三人狼狈不堪地扑向那片相对安全的区域。
砰！砰！砰砰！
刚躲进去，头顶就传来沉闷的击打声，如同冰雹砸落，但更沉重。几只乌鸦砸在倾斜的棚顶，顺着疏水的坡度无力地滚落下来，摔在前方地上，翅膀摊开，小小的眼睛空洞无神。
梧惠仍疯狂拍打着刚才被砸中的肩侧，要掸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脸色苍白如纸。
惊魂未定的莫惟明转过头，视线透过咖啡厅明亮的玻璃门。向内望去，温暖的灯光下，一对打扮时髦的情侣正紧紧依偎在一起；吧台后，三四位店员也挤作一团。每个人无不用恐惧兼好奇的眼神，死死盯着门外难得一见的光景。
“进去！”
他话音刚落，离门最近的九方泽当机立断，用力拉开沉重的玻璃门。
叮铃铃——！
迎客铃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清脆的响声，与门外沉闷的坠落声和死寂形成刺耳的对比。三人迅速挤进温暖、弥漫着咖啡香气的室内空间，反手关门，将“雨幕”隔绝在外。
“天哪！外面……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年轻的女店员声音发颤，忍不住向刚从灾难现场进来的三人发问。
莫惟明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摇头：“不清楚。我们刚从码头那边过来，路过这里，突然就这样了。”他又指着门外，问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聚集这么多的？”
吧台后一个稍年长的男店员脸色也很难看。他探出头，接口道：“从今早开始的。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只，大家也没在意。但到了中午明显不对劲了，越聚越多……吃顿午饭的工夫，简直像全曜州……不，像附近所有城市的乌鸦都飞过来了！”
“我们这里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多乌鸦！”另一个店员附和道。
“那、那些鸟……它们……都死了吗？”
那对情侣中，胆怯的女人紧紧抓着男友的胳膊。她看着玻璃门外堆积的黑色尸体和仍在稀疏坠落的黑影，声音带着哭腔。不知道是因为怜悯，还是被吓坏了。也可能都有，毕竟二者并不矛盾。
“可能都死了。”
透过玻璃门，逐渐恢复冷静的九方泽观察着一地僵硬的乌鸦。
“它们像是突然死亡后才下落的。”同样加以审视的莫惟明补充道，“翅膀好像没有受伤。而且，若是活着落地，应该还来得及发出惨叫。但是，它们的坠亡太安静了。”
“是被飞机什么的撞倒了吗？”
那对情侣中的男性提出猜测，脸上除了每个人多少残留的惊异外，还有一丝疑虑。
“也不太可能。刚说过，它们落地前都没有伤口；再者，我们也没有听到和看到有飞机低空飞过；即便有，造成这种现象也要有大量的飞机，不可能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最重要的是——曜州已经禁飞很久了。”九方泽如此补充，但也一同猜测，“会不会是有什么看不见的……结界？像玻璃一样，突然砸晕了它们？”
连梧惠也不太认可：“那它们应该差不多集中在一个区域吧？怎么会有什么‘屏障’，横七竖八地存在着？即便是不同高度，乌鸦这种鸟，也不会分布在很广的高低差之间，沿着同一高度飞行，直到撞到什么吧？”
“的确。”九方泽换了个思路，“那会和磁场有关吗？我记得书里说，很多鸟类，比如鸽子和燕子，它们的行为受磁场影响……”
“磁场突然改变吗？虽然我不太懂，但……”梧惠仍未感到合理，“总觉得不太可能。毕竟是致死的影响，为什么发生在乌鸦这一族群？其他生物也会被干涉吧？而且这也不能解释它们的聚集性行为。”
“说得也是。那么，难道是集体性中毒？”
莫惟明摇头：“不像。如果是中毒，就必须保证如此多的乌鸦，在同一时间接触污染源。否则，为什么会在同一时间发生大规模暴毙？虽然个体死亡时间有微小差异，但主要集中在黄昏……不，入夜的这个节点。”
莫惟明斟酌用词，试图找到一个准确的描述。
“像是被某个无形的开关，突然关闭了生命。”
有什么理由能解释这种同步的、大规模的死亡开关？
前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答，而每一个猜测，只会引出更多的问题。
“如此反常的现象，可能不能用常规逻辑解释。”九方泽眉头紧锁，“难道还是要从结界或者法术之类的玄学上，寻找线索吗……”
“不。我倒是觉得，凡事都遵从某种逻辑。”莫惟明说，“如果没有，一定是因为那种逻辑尚未被我们发现，或者不被我们理解。”
九方泽继续回忆着自己看过的书：“我只能按照我所熟悉的逻辑思考……唔，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根据记载，很多动物出现大规模反常行为或死亡，通常与环境剧变有关。比如……即将到来的海啸？或者大地震前的预兆？”
这个猜测让店内的气氛更加凝重。已不再参与讨论的店员和顾客们，纷纷汗毛倒竖。他们不安地望向窗外，望向码头的方向。但那里太黑，太远，什么异常也看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直惊魂未定的梧惠像是联想到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
“入夜时分……自然环境……莫非，是因为日光吗？”
日光？生命的开关？
在失去太阳光之后，这些鸟才陆续死去的。这个简单却直指核心的猜测，在莫惟明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自古以来，在许多宗教中，乌鸦的确和太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令人心悸的沉闷坠落声，间隔时间便长了许多。大概已经不剩什么鸟可以掉下来了。
就在这时……
叮铃铃——！
咖啡厅门口那串清脆的迎客铃，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打破沉默。所有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将探寻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玻璃门。又有新的路人来避难了吗？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开门时，来者便如从黑暗中分裂的影，从缝隙间涌入这方明亮的空间。
不对。
一种侵入性的刺探扩散开来，如实质化却不可见的辐射。
不，不对。为什么偏偏是——
“曲罗生？！”
这名字脱口而出的刹那，被点名者礼貌地冲梧惠笑了一下，就当是对“问候”的回敬。
三人脸色骤变，同时向后急退。动作之大，撞得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惧，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罗刹。
这剧烈的反应让店里原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绷紧到极限。那对时髦情侣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完全不明白这三个看起来还算体面的人，为何会对一个衣着考究、神态从容的年轻人怕成这样。
但店员们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吧台后的几位显然认出了来者——千华巷的掌权者，殷九爷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在这片寸土寸金的街区开店的，没有谁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的分量。
曲罗生不慌不忙地收拢一柄做工其精良的伞。长柄布面金属骨——西洋的工艺，晴雨两用，造价不菲。伞面是深沉的黑色，内衬是浓郁的暗红。这种奢华感与色彩，几乎是殷社的标志了。
他收起伞时，还落下几根细小的、漆黑的绒毛，无声地诉说着他是如何撑着这柄伞，如同闲庭信步般穿越了门外那场恐怖的黑雨，隔绝了那些坠落的死亡躯体。
三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店员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几个人，莫非是得罪了殷社？那大祸临头的可不止是他们几个了。
九方泽的反应最为直接。他猛地横跨一步，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坚实的墙壁，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莫惟明和梧惠身前，做出格斗术中标志性的防御动作。
然而，曲罗生似乎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他无视了九方泽那充满敌意的姿态，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最终随意地拉开离他们最近的一张空椅子，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仿佛只是来喝杯咖啡的熟客。
他动作悠闲，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堪称“亲切”的笑意。落在三人眼中，却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人胆寒。待他坐定，双手随意地交叠放在膝盖上，语气平和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当然，不是此刻的这种。
“几位，辛苦了。”他微微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扫过几人，“我猜……你们带着我老板的东西？”
最担心的事情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仿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实时窃听。
三人各自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门外的坠落声似是停止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明亮的路灯下，不再有新的尸体出现，也不再听得出有坠落声传来。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只几个店员窸窸窣窣地从吧台前，缓慢地退缩到工作间去。
梧惠按捺不住地爆发了。
“你凭什么笃定东西在我们这里？我们还没质问你！为什么把我们推入陷阱，置身险境，我还没质问你呢！你怎么不怀疑东西在云霏身上，或者，我们根本就没找到呢？！”
曲罗生的笑意加深了，甚至轻笑出声。
“呵呵……老板说得不错，”他微微歪头，目光饶有兴味，“您确实不很擅长藏住秘密。我一开始只是怀疑，现在，我确认东西的确在你们这里。那么，在谁身上？”
九方泽锐利的眼神冰冷地直视着曲罗生：“你倒是挺肯定。这是否说明，我们刚从船上出来，你们的人就已经注意到我们，还观察’跟踪到现在？还带着伞，真是有备而来。这场不同寻常的雨，也和殷社有关吗？”
曲罗生摊开手，脸上瞬间换上一副极其无辜的表情：“这我可觉得有些冤枉了，九方先生。您空口无凭，不是污蔑人吗？对这个现象……我老板和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这不是我此行的重点。我现在也能判断出来了——赤真珠，就在九方先生身上吧？”
九方泽面色如常，稳如磐石。倒是他身后的莫惟明，极其轻微地“啧”了一声，侧头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对两人说：“这家伙心里跟明镜似的，跟他吵架更没有意义。”
“那么就直接动手吧。”
这是九方泽作出的判断。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的右手闪电般探出，抓起桌面上一个陶瓷餐碟丢了过去。餐碟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高速旋转着，飞盘般直射向曲罗生。
仿佛早有预料，曲罗生手腕一抖。
唰啦！
黑色伞面如同骤绽的盾牌。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碟子被硬生生弹开，改变方向，斜飞出去，狠狠砸在咖啡厅的装饰墙上。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炸响。昂贵的陶瓷瞬间粉身碎骨，无数碎片如同霰弹般向四周激射。
“呃——”
一股微弱的摩擦感出现了。莫惟明下意识抬手捂脸。他等了一会儿，指尖感到一丝微热的湿润。他小心翼翼地摸过伤口，一道极其细微的擦伤正渗出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