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谢你,曾经‘代价’的保守者,后来‘旧日’的毁灭者,我们的合伙人子嗣,密特拉教的最亲密朋友。”
管风琴演奏台前,那脸型微胖的中年男人开口了。
这评语中可能隐含着某些锋芒,范宁当即就眉头微皱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只是会众们豫先是沐于光明的,如今却要切齿哀恸了。因为他们在归途上站立了很多世代,最后却未盼得‘圣灵’临到他们头上。”中年男人又道。
......到了今天这一步,即便是曾经升到居屋中的存在,也还是放不下一些执念么?
范宁心中暗叹口气。
其实他本来不想聊这些,他对与这位巨匠“星光”的见面,本身不是这般的遐想。
圣灵,呵,圣灵。
神降学会的人也言称圣灵呢。
会众却要切齿哀恸?......
“哀恸的人有福了。”范宁听完后平静回应,“只是这世界本就恨人,本就有罪。凡言及道途的,如今都跌倒了,因为那‘辉光’之上的原初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那些雅努斯的子民,我已替他们跑尽了该跑的路,打遍了美好的仗,守住了所信的道,公义的冠冕已经为我存留了。”
教堂中一时沉默。
“要去再论什么道途,什么圣子圣灵,你我对等地辩论一番,实在也没什么意思,我反而是想带着‘不对等’的敬意,与你的残响会面的。”
范宁再度开口道。
“神秘的归神秘,艺术的归艺术。今日见面,你不是那个初代沐光明者圣塞巴斯蒂安,我也不是那个末代沐光明者圣拉瓦锡。”
“你是‘西方音乐之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是第0史代价的惨痛一环,我是‘旧日音乐家’卡洛恩·范·宁,是后世月夜下的巡礼之人。”
见巴赫如此这般都没有反应,范宁的确心中涌起了更多的疑惑,但现在的确不是再继续浪费时间的时候了。
教堂内响起了一道道“神之主题”声音。
范宁以“不休之秘”催动灯盏,其中那些浪漫主义的激情、古典主义的均衡、印象派的色彩、现代性的探索......所有这一切构成的、庞大而复杂的星图,开始在这巴赫的复调宇宙中,按照这最根本的法则自主地运行起来。
瓦格纳的主导动机在赋格中找到了其结构的远亲;贝多芬的意志力在与托卡塔的坚韧共鸣;莫扎特的灿烂旋律在众赞歌的和声中看到了源头;甚至斯特拉文斯基的节奏暴力,也能在这最原始的秩序里找到了其叛逆的起点。
范宁继续迈动步子。
他登上了圣礼台,张开双臂作宣言状,让自己的身躯浸在飘落的那些“星光之雨”中。
这宣言不单是针对巴赫发出的,是所有他一路已收集或待收集的所有音乐历史长河中的群星——
“我曾是你们的学生,在节拍与色彩间蹒跚学步。”
“我曾是你们的继承者,在你们的肩膀上眺望远方。”
“现在,我站在这里,站在一切的终点与起点之间——”
“我来接引你们了。”
从现代流派到印象主义,从浪漫主义到古典主义又到巴洛克时期,某些浅层的连锁反应引发了深层的连锁反应,深处的连锁反应又引发了更深层不可阻挡的接引之势!
亨德尔的辉煌焰火、维瓦尔第的四季轮转、普赛尔的英伦悲歌、拉莫的和声之基,乃至伦勃朗画布上的光暗史诗、弥尔顿失明后吟诵的宏大诗篇......一切“星光”都从教堂各处纵深的光影里漂浮而起。
不仅如此。
文艺复兴时代,帕莱斯特里纳的纯净声乐、达芬奇笔下的永恒微笑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秀美而典雅的人文技艺、米开朗基罗于在西斯廷穹顶上的神圣触碰......一切残响交相辉映。
那是对“人”的重新发现的礼赞。
洛可可时代,库普兰键盘作品中的玲珑装饰音,与华托和布歇画布上梦幻的雅宴、弗拉戈纳尔笔下秋千上飞扬的裙裾光影也彼此交汇飘起。
星光轻灵而曼妙。
还有中世纪格里高利圣咏纯净而坚韧的“星光”。
甚至,在那圣咏的源头之外,更为渺远、几乎与神话混淆的地带,一些古老文明的韵律碎片——祭祀的鼓点、狩猎的号角、壁画的粗犷结构、陶器上描绘舞蹈的纹样——也如萤火般被唤醒,汇入这光的洪流!
没有声音。
一种极致的、令人敬畏的寂静。
“星光之雨”的密度与亮度,在此刻达到了一个富有纯粹史诗感的程度。
范宁看到巴赫的身影终于变得模糊了。
一颗带着“归零”般宁静与深邃的“星光”飘了下来,短暂地朝之凝视,都能感到个体的悲欢如此渺小,唯有那永恒如同神性几何般的结构万古长存。
范宁打量了数十个呼吸。
依旧朝其郑重庄严地鞠了一躬。
这颗“星光”朝他飘来的速度非常慢,是在整个文明史的精魄汇入“守夜人之灯”的过程中同步进行的。
他保持着伸手接引的姿势。
期间,无数道无数种颜色的光流,安静地、庄重地、百川归海般涌入纯白的灯腔。
之前墨玉石般寒凉的光晕质感已经褪去,灯腔逐渐化作了一种半透明的、内部流淌着亿万星辉的繁复结构,它不再需要燃烧,其存在本身,就是光明。
范宁站在“星光之雨”中,站立在这万籁归墟的过程中心,目睹着这些彻底超越经验范畴的景象,也感到自己的神性正在随之膨胀,承载这过于厚重的文明之重,比穿越“极夜之门”对他带来的改变还要趋于本质。
一股明悟与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
那颗最终的“星光”,终于已经近乎快飘到范宁跟前了。
只要将其也拾起,圆满就将达成。
这“星光”飘落的轨迹好像略微有点“高”。
没有落到范宁手提的灯处,而是飘到了他的脸庞之前。
“不对!......”
这时,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从范宁心底涌了出来!
“嗤啦——”
已变得极为模糊的巴赫残影,竟然忽然又变得凝实。
然后,在贴着他鼻子的跟前裂开了一道缝。
里面全是蠕动着的“双盘吸虫”!
卵鞘状的环节在巴赫空洞的脸庞里相互缠绕,散发着令人作呕的、五彩斑斓的油污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