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的两道重影尽皆消失。
他化作了一道融合了辉煌与宁静的完整星光。
然后,又有一长条银白色的“星尘潮汐”被其无声地吸引汇聚,是那些同在技巧与内省的矛盾间挣扎过的后世追随者们。
几乎在这条“星尘潮汐”融入灯盏的同时,范宁“听”到了另一缕声音。
光点悬浮的深海中出现了分层,声音从下方一条忧郁的暗河中渗出——一颗淡蓝色的、微微颤动如心脏的宝石,散发的光泽精致哀婉,如同被冰封的泪水,内部凝固着无尽的远方与回不去的故土。
波兰钢琴诗人弗雷德里克·肖邦。
范宁循着那些光泽潜入暗河,读写着其间带有雪片凉意的、破碎的诗行。
肖邦的幽灵正坐在一架由记忆构成的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却迟迟无法落下,只是望着窗外的模糊幻影。
范宁轻轻拨弦并叩击吉他,以波兰乡村舞曲中质朴的玛祖卡节奏作为接引。
这节奏笨拙,甚至有些粗粝,却带着故国泥土的气息与松林的芬芳。
“我的心脏辗转流浪,遗落在了维斯瓦河畔。”钢琴家蒙着忧郁的双眼蓄满泪水。
“不,它被你带到了世界每个角落,并在每一个思乡的夜晚跳动。”范宁肃然摇头。
肖邦的身影亦无声消散,淡蓝色的宝石星光汇入“守夜人之灯”,为之注入了一股清澈而深刻的泉流。
死寂的“声骸之海”中,种种具备“意义”的光之因素愈加搅动起来。
虽然“空无”仍是主要,虽然“光是无光”,但是这些稀薄的残响,已经让区域与区域间有了可以区别的层次。
“声骸之海”已然变成了“残响之地”。
范宁望向身旁一处奇特的层理,被无形之力劈开的奇异裂痕,一侧是沸腾的、充满混沌低语的暗红,另一侧则是过度规整、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灰。
浪漫主义时代的又一位“新月”罗伯特·舒曼,亦是音乐史上最重要的乐评家之一。
他曾化名“弗洛雷斯坦”和“欧塞比乌斯”等虚构人物针砭时弊,以对话体形式推介肖邦、勃拉姆斯等新锐,他强调音乐的文学性与诗意表达,提出的“未来音乐”概念成为了瓦格纳乐剧改革的先声。
但就是这样的两道层理,在范宁靠近时却更加剧烈地闪烁起来,投射出令人心碎的景象,悖论的理性与躁动彼此缠绕、撕扯,几乎快要濒临解体。
舒曼的幽灵仿佛仍在莱茵河的幻影边徘徊,整个世界都是永无止境的永恒噪音,他的表情十分分裂,狂喜与痛苦飞速切换,双手在无形的琴键上砸出无数道破碎的乐句。
“大师,你的两个声音,我们都听到了,并且都深爱着。”穿过这危险而矛盾的激流,范宁却是如同河边散步般平静相告。
“它们在我脑中歌唱,太响了......太响了!”舒曼的声带痛苦地颤动着。
“那就让它们唱吧!世界需要弗洛雷斯坦的火焰,也需要欧塞比乌斯的星空!”范宁以诸条乐句的一瞬追忆作答,挥洒出《狂欢节》的热烈激流,也致敬起《诗人之恋》的浩渺星光。
那些危险而纠缠的层理,直接随着范宁的漫步而同步飘扬了起来。
“浪漫主义的星图,多么伟大而美丽。”范宁静静微笑。
......
他在水晶般剔透的庭院漫步,这里的喷泉沉默着,水流凝固在半空,如被冻结的时光,门德尔松的幽灵怔怔朝拱门的方向相望。
“他们爱我的完美,却似乎认为那些梦境不够深沉。”那个幽灵在轻叹。
“少年时期的杰作,本身即是最天才的纯粹与奇迹,无需沉重的‘深度’为其加冕。”他在巡礼中如是相告。
......
他看见一座结冰的湖面,湖上举行着假面舞会,人们戴着笑脸面具旋转,而柴可夫斯基的幽灵独自站在湖心,目光煎熬,透过冰层,凝视着下方燃烧的黑色火焰。
“看这舞跳得多美,像不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葬礼?”那个幽灵在自嘲。
“我也写过葬礼,只有最死寂的黑,才能透出救赎的复活之光。”他在巡礼中如是相告。
......
他又来到一间堆满乐谱的书房,勃拉姆斯的幽灵,一位蓄着大胡子的沉稳老者,正对着《第一交响曲》的草谱苦苦沉吟,壁炉的火光映照着他,而《间奏曲》中那些私密的情书般的片段始终被克制地压于乐谱之下。
“我建筑我的教堂,用沉默的砖石,与一生的退后。”那个幽灵声音苦涩。
“你的沉默成为了最真挚的告白,你的退后筑就了另一座无人逾越的高峰。”他在巡礼中如是相告。
......
他还在一片温暖而忧伤的光带中穿行,浓雾如冬日呵出的白气,舒伯特的幽灵就坐在小酒馆的尽头,他的脸上带着病兆与疲态,眷念地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我的歌太多,而夜太短。”那个幽灵的话语带着令人心碎的赤诚与忧愁。
“你的每一首歌,都已成为一个不眠之夜的火种。”他在巡礼中如是相告。
......
他发自内心地欣赏着这个世代的盛景,欣赏着那片铺满整个天际的、金红与靛蓝交织的壮丽晚霞。
走到快结束的地方,他又回望,听见理查·施特劳斯的幽灵在那里的天际线山巅上唱着一只曲调,《最后四首歌》之《黄昏》。
离愁,伤感,言而未尽,却不得不尽。
“我谱写了日落,用尽世间所有色彩。”最后那个幽灵的声调带着一丝傲然,又有悲凉。
“我也曾经历过‘结束’,那是查拉图斯特拉走向‘超人’的必经之路。”范宁最后望了望那片余晖。
是呵,尼采曾经说过,“爱命运”。
作为一颗真正伟大的灵魂,他不仅接受命运,更热爱其全部,包括必然的终结。
同为末路人的理查·施特劳斯一定也能理解这点。
一颗颗绚烂的“星光”汇成了奇异而灿烂的洪流,朝着范宁的方向聚合而去。
还有,还有。
那些范宁未曾来得及一一探寻的角落。
一切具备浪漫主义精神特质的光点,都被这道奇异的洪流所自发吸引,他见到了雪莱那追求自由的激进光芒,与济慈那沉醉于渴慕之美的永恒之歌遥相呼应,他看到了德拉克洛瓦的画布的色彩狂潮,与透纳笔下光怪陆离的狂风暴雨融为一体!......
这片深海在经历最宏大的璀璨景象后,终于重新安静下来,恢复了亘古的浓黑与死寂。
就如筵席宾客散去、饮者独坐厅堂。
范宁是体会过这种感觉的,在第一段“夜之巡礼”中,这种孤寂与失落感切之入骨、寒凉入髓,如与世间万物别离下坠。
但那是曾经。
范宁如今的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那万千星河的余晖从未散去,它们全部提于手中,照明驱暗,指引前路。
范宁的内心平静且充盈。
而且既然所决心进行的,是一场最彻底的巡礼,既然还需往虚界极深之处继续下潜......
处在这样一种别异环境中,他忽然有了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可否借机穿越第五重的‘极夜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