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顶礼帽下的阴影剧烈地往前蠕动着。
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壳而出,却又仍然被那无所不在的知识的吸引力给诱惑着站定、退后、想要坐回座位。
“怎么又着急走了?”范宁见状笑了。
音乐理论是否能够“大一统”?这的确是曾经的范宁就一直有所设想的命题!只是主观客观的限制太多!
一方面他在旧工业世界传道解惑的时间太短,刚刚让传统理论深入人心,就遇到了这样那样的变故,另一方面范宁本身也是个谨慎之人,对于高位格知识这种稍不留意就会吞噬己身的危险事物,如果自己还没有充分消化整合前人的智慧,很可能是引火上身,或是最终还是滑入“终末之秘”的深渊......所以范宁迟迟没有在此方面迈出过更大的步子。
如此直到停滞于“午”的后末日世代。
范宁在路途中,本来只是想收集一些聊以慰藉的“星光”,把自己个人过去的一些沉郁不快之事好好想清楚,神降学会却提前找上门来了这么一出,结果“赶鸭子上架”,被逼奉陪。
好在,他的心境在前期收集“星光”的路途上,调整到了一个非常谐和的状态。
再加上数部巨作的积累、“掌炬者”的造诣、以及前人的智慧......他现在发自内心地感谢神降学会“督促”自己、提前一段时间完成了音乐理论的“大一统”设想!
“还没下课啊,拖堂五分钟。”
范宁这时淡然一笑,煞有介事地举起手腕,看了一眼上面紊乱转动的表盘。
一片诡异的场景中,这些站起来的“绅士”骨头咔咔作响,似乎受着巨大的矛盾的压力,就这么形如提线木偶般地一顿一顿走着。
那离“教室门口”十多步之遥的距离,硬生生走了快一分钟还没过半!
至于座位和走廊外的其他“黑影”......
它们想挪动,却如同陷入最粘稠的琥珀,想逃离,意志却在知识的甘美毒药中彻底酥融!
它们只能僵坐在那里,保持着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上半身因恐惧而试图后仰,手脚也在试图抬离,脖颈和头颅却像被磁石吸引般拼命前伸,无数双眼睛瞪得几乎裂开,里面混杂着极致的恐惧、迷醉与一种即将被“喂饱”乃至“撑爆”的狂乱期待!!
说完“拖堂五分钟”的范宁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过整个“阶梯教室”,仿佛停留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
终于,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我们......已遍历了音乐的万神殿。”
“我们学习了和声,那纵向堆砌的秩序之基;我们钻研了对位,那横向交织的理性之舞;我们以申克体系之刃,剖开音乐的‘前景’血肉,探寻其‘中景’脉络,触摸‘背景’的神性尸骸;而后,我们闯入现代性的荒野。音级集合理论赋予我们新的罗盘,让我们能为无调性的星辰命名接着;音乐转换理论让我们目睹了音乐作为过程的本相,移位、倒影、逆行、扩缩......这些转换算子如何驱动声音的变形与跃迁,如何在转换之网中勾勒出动态的关系图谱,成就至高无上的关于时间与空间的艺术。”
“但是——”
范宁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令人战栗的诱惑,问出了在场的“东西”们最恐惧也是最想渴尝的话语。
“我们是否真正触及了那驱动‘转换’本身的、第一性的‘力’?”
“是否找到了那个能生成一切基本结构、一切集合、一切转换规则的.....‘一’?”
范宁静静地站在讲台中央,仿佛一尊刚被唤醒的雕像,没有再看任何“黑影”,目光虚焦,投向遥远的未知高处。
连音乐转换理论那样的高度,知识的位格就已同于“普累若麻”,现在范宁的言语几乎只占了极少一部分的要素,很多概念已经不是经验的文字可以表述的了,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除了那些仍呈诡异挣扎姿态的“东西”。
范宁似乎又开口说了什么,声音不高,却像实质性的光线刺穿了空气:
“我们此前所学的......和声,对位,申克,集合,转换......皆是幻象。”
一句话,石破天惊,但他随即补充,语速缓慢而沉重:
“或者说,是表象。它们并非错误,如同盲人触摸巨象,它们真实地描述了各自接触到的部位,但它们所描述的,并非那巨象本身!”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仿佛要攫取空气中无形的存在。
“后面这一句,是不是‘耳熟’了一点?”
“不错,正如‘聚点’和‘辉光’曾经位于世界的最高处,神性全貌无可得见,只有不完全坍缩的侧影可为之描述,因此才有了七大相位与秘史之力......音乐的奥秘,艺术的‘辉光’,同样存在一个‘源点’!”
范宁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崇敬。
“‘聚点’毁灭了,这世界如今也没了什么艺术,但祂曾经存在过,那个不可言说、无法听闻的......绝对的音乐本体,曾经存在过,今日我的作结,即是万音的起源与归宿,是充斥所有维度的‘辉光’,也是驱动一切艺术现象的‘第一因’!”
“这个‘第一因’本身是无限的混沌、是纯粹的可能、是导向真理的真理!祂位格过高,凡俗生物与见证之主在面对祂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为了能被艺术家那有限的感知所捕捉,形成一部部具体的作品,祂必须......‘坍缩’!”
“祂必须将其无限的真理,其浩瀚的‘火花’,剥离绝大部分,只留下一个极其有限的侧面,投射到某一个特定的、低维的认知平面上。”
范宁停顿片刻,让这个暂还未“命出其名”的概念,如毒素般渗入了整个世界的思维。
“现在,听好......”
“和声学!”范宁的左手手指轻弹,仿佛在琴键上落下了一个看不见的属七和弦,“是那‘第一因’在纵向张力与解决这一极其狭隘的维度上,坍缩后形成的表层语法,它捕捉到了‘辉光’中关于‘倾向与满足’的零星回响!”
“对位法!”他右手手指在空中交织,划出复调的线条,“是那‘第一因’在独立线条与共时性的维度上,坍缩后形成的理性戒律,它映照了‘辉光’中关于‘秩序与交织’的破碎倒影!”
范宁的目光又骤然锐利,黑板上显出已多次出现的那永恒的三个词:前景、中景、背景。
“而申克分析法!它天才地窥见了一个更深层的坍缩结构!但它追溯到的那个所谓背景,那个所谓基本结构——那条‘3-2-1’,那条‘1-5-1’——就是源头了吗?”
这件不是音乐作品、但胜过目前为止所写的所有作品的产物即将完成了,范宁设问又作答,语气愈发趋于狂热的境地!
“那仍不是源头!它只是给了我们一个观测‘第一因’的工具,一个可以调节倍率的透镜!信息仍然是坍缩的,你们无论是放大再放大、还是缩小再缩小,看到的仍然是一个特定分形视角下的结构!”
“而音级集合理论!”他猛地转向另一个方向,“它捕捉到的坍缩现象更加精确,无调性的、更加扭曲的、更加隐秘的,在‘是什么’这一问题上,它几乎快要真的接近‘第一因’了!可是,可惜......‘第一因’充斥整个世界,且时刻在变!而音级集合理论只是一个无穷精密的相机,你拍到的永远是局部、静止的东西!”
“至于最后的音乐转换理论!”范宁几乎快吼了出来,“它描绘的,也只不过是那‘第一因’的力量,在不同坍缩结构之间跃迁、变形、传导时所留下的路径轨迹!是不是有点像一个事物?没错!移涌秘境!见证之主的言辞、教导、演化的痕迹、神性的遗留形成了移涌秘境,但你永远无法通过移涌秘境来获得见证之主全部的真知!”
整个扭曲的“阶梯教室”,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蠕动的黑影、流淌的浆液、开裂的墙壁,都在这一系列连续的否认面前陷入了诡异的停滞。唯有那无处不在的惨绿色光芒,如同一整颗垂死心脏的搏动,明灭不定。
的确有十来位“绅士”最终走出去了,但他们也只是从教室门内走到门外,依旧被那黑压压的“人墙”挡得水泄不通。
而其余的,帽檐之下的模糊身影们,不再试图做出任何动作。
它们本能的将全部的存在感都收敛了起来,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一个不被注意的点。
一种前所未有的警惕,取代了它们之前所有的“饶有兴致”与从容。
那个背后之人绝对听到了。
包括另一个最初试图递出刀子、但被范宁拒绝了其“好意”的独裁分子。
这些存在听到了,范宁即将触及那个连“终末之秘”都讳莫如深的领域——那个将所有音乐理论,无论是“烛”之理性的,还是“终末”混乱的,都统合在其下的......
“现在,最后,让我来告诉你们,我的命名。那个大一统理论的名字,那个‘第一因’到底是什么——”
范宁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些在渴望与恐惧中煎熬的形体,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冰冷而悲悯的弧度。
“不休之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