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是令人惋惜的,又或许只有一个人惋惜,那个人正是当初给了尼德霍格“正确”结论的老师。当其他人都着眼于赫拉斯瓦尔格取得的成就,把这条独来独往、仿佛只有冷漠一种表情的巨龙忽略过去时,只有他看到了尼德霍格的努力,近乎残忍的执着。他看到尼德霍格追逐着赫拉斯瓦尔格的背影,不顾一切地向着同一个绝巅攀登。但他和赫拉斯瓦尔格是不同的,他没有父母的鼓励、朋友的支持与他人的崇拜,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一腔热血与无用的倔强。如果说赫拉斯瓦尔格的登山路走的是一条平坦的大道,那么尼德霍格便是在密布荆棘的小路上挣扎前进,那些尖锐的倒刺令他鲜血淋漓,但他咬牙支撑,似乎不把自己的痛苦作为痛苦,而是一种鞭策的动力。
但他距离赫拉斯瓦尔格,依然有一步的差距。有些时候,天赋上的鸿沟是无法用单纯的努力去填补的,这一步的距离难如登天,甚至让老师也觉得苛刻。作为大书库的守书人,对于年轻一辈的竞争,他本应保持中立的态度,但假如你见过年轻的巨龙挑战凶名赫赫的强大魔兽,一番浴血后将其击杀,拖着遍体鳞伤的躯体回到族群,只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比所谓的“太阳”差,却见到竞争对手在族人们的欢呼中荣胜凯旋——他刚刚击败了一只总是挑衅龙族威严的魔兽,对方的实力强大得连已为半神的古老龙类都不是对手,而赫拉斯瓦尔格却毫发无损地取得了胜利——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种情感的偏向并非毫无道理。
那一个夜晚,尼德霍格独自蜷缩在黑暗里舔舐伤口,仿佛听不到族人们为赫拉斯瓦尔格发出的欢呼。“永远的第二名”是悲哀的,更悲哀的是,就算是第二名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荣耀与骄傲,但尼德霍格没有,所有人都看不见乃至刻意忽视了这个“第二名”的存在,仿佛他是影子,又或者干脆只是一种妄象。在第一与第三之间,夹着一片空白。
“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尼德霍格?”
老师站在第二名的面前,用平静得听不出丝毫起伏的声线问道:“有什么非得执着的理由么?”
这样的问题本不应该出自于一位以传授知识与经验为责任的老师口中,但他实在好奇,因为在他眼中,尼德霍格绝不是那种喜欢争强好胜的巨龙,尽管他看起来孤僻倔强,不被其他人认可,但他也从来不在乎其他人的认可。
他看着自己的学生,过去以沉默的姿态与冰冷的目光回应他人的视线,被孤立在某一角落却依旧显得如此骄傲的幼龙,如今已成长为一条遮天蔽日的成年龙。对巨龙来说,体型就意味着尊严、意味着地位、也意味着力量,而尼德霍格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座山峰,却仍没有停止生长的趋势,仿佛身体里潜藏的能量也会随着野心不断膨胀,直到再无其他巨龙可以夺走自己的光辉。
“没有什么理由。”
尼德霍格冷漠地回道,多年来的追逐与失败让他逐渐忘记了过去的记忆,即便是对唯一不会轻视自己的老师,也没有了那种尊重与敬畏的态度。这或许是天性如此,又或许是后天养成,老师并不在意,追问道:“你想证明自己吗?”
“我从不需要证明。”
尼德霍格转过身,背后伤痕累累的龙翼张开时,卷起了天地之间回响不止的狂风,他仰望深邃的夜色,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好像说过,赫拉斯瓦尔格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在得到他人的认同与赞许,他只有得到,从未失去。”
“是的。”
“那么我与他相反,我只有失去,从未得到。”他停顿了一下,慢慢道:“所以,我会让他失去些什么。”
“就只是这么简单?”
“不是那么简单!!!”
他猛地回头,低沉的怒吼中带着些许烦躁与不甘,死死地盯着他看,那桀骜不驯的眼神让老师一瞬间想起了那些在古老传说与吟游诗人的诗歌中被反复提及的可怖憎恶的失败者——他们最终都是以阴谋和背叛的名义,死在了英雄的剑下,他也会如此吗,还是说更加悲壮呢?
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龙王的选拔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
尼德霍格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又听到老师说:“所有人都觉得,下一任龙王之位,已是赫拉斯瓦尔格的囊中之物。”
“那么——”
他开口,声音坚定而倔强:“我会让他失去些什么。”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但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显得更加觉悟,乃至于决绝。
“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很好的时机。”
老师说道:“赫拉斯瓦尔格并不是什么方面都胜过你,起码,他的体型已经随着力量的增长固定下来,但你不同,你还有成长的空间,尼德霍格。你的名字是吞噬天地的巨龙,在你的身体内潜藏着无穷的可能、无垠的世界与无限的概念,终有一天,你会成长为这片大陆上最庞大的巨龙,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的眼底,赫拉斯瓦尔格曾得到的一切,你都会得到;但是,若现在便去与他争夺龙王之位,以我的感觉,你的胜算很小,倒不如说,接近于零。”
“所以呢?”
“所以,你能学会忍耐吗?”
“忍耐到什么时候?”
“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你的时候。”
“到那时,我还能让赫拉斯瓦尔格失去些什么吗?”
“……”老师无言,这沉默已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那么,我会战斗。”
尼德霍格缓缓说道:“直到让他失去什么为止。”
……
当奥薇拉正深入一条往昔之龙的记忆,追寻关于爱和孤独的答案时,在外界,天空战舰尼伯龙根的中枢控制室内,林格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少女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避开地板上阴郁的湿气与丛生的黑苔。
蕾蒂西亚则蹲在年轻人的对面,双手托腮,凝视着奥薇拉安详的容颜,看起来不像是昏迷,倒像是睡着了,不由得眉头紧锁:“她真的正在幻境和邪龙进行意志上的斗争吗?”
“嗯。”林格轻轻点头:“奥薇拉是这么说的。”
早在进入尼伯龙根之前,她就已经提醒大家了,所以,对于这件事,应当说是不出所料才对。
蕾蒂西亚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明明她的表情那么平静……”
所谓意志上的斗争,应该很凶险吧?尤其是,对方可是亚托利加传说中吞噬天地、带来灾祸的邪龙尼德霍格啊,光是他死后怨念凝聚而成的龙骸,便让人打从心底感到窒息,又何况是他的灵魂呢?
“不知道。”
林格淡淡道:“我们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相信她而已。”
蕾蒂西亚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奥薇拉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控制室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女伯爵带着狼人少女塞莱娜走了进来,奥薇拉陷入昏迷后,为了确保周围的安全,虽然并不觉得有什么魔兽或异类能够在邪龙的威压下幸存,但女伯爵还是决定将尼伯龙根仔仔细细地巡视一圈,排除可能存在的威胁。至于塞莱娜,她是自告奋勇跟过去的,大概是觉得自己在这趟旅途中的作用太小了,除了最开始带路以外便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因此想要为团队做出更多的贡献。
“没什么发现。”
面对年轻人投来的探询视线,女伯爵用一句话简单概括了此行的结果,略作犹豫后又说道:“但我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艘战舰就像是活着的一样,它很快就要醒过来了……”
林格回道:“它本来就是活着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女伯爵很少见地表现出一丝烦躁,但不是针对年轻人的平静态度,而是对于自己明明察觉到了异状却无法捕捉、更无法用自己的言语将它准确形容出来的表现,这让她感觉很不好受,宛如待在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口上,谁都不能预料灾难将会在何时到来……
轰隆隆!
沉闷得像是从地底深渊传出来的巨响,打断了女伯爵的声音,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猛烈的摇晃,仿佛整个舰体都在颤抖。天花板上堆积的浮尘与角落里丛生的黑苔在震颤中纷纷抖落,三千年前便已刻印在舰体上的伤痕更是迅速撕张扩大,宛如无形之中一只巨大的爪子横扫而过,要将这颗镶嵌在龙骸内部的心脏一分为二。塞莱娜一时不察,晃了个踉跄,发出惊叫;林格下意识扶稳了怀中的少女,避免她在这阵颠簸中受到伤害;但蕾蒂西亚的反应却是众人之中最快也最合理的,她甚至在震动刚刚发生、奶奶的话音还没落下的时候,便倏忽如一阵风暴般掠过,冲到了中枢控制室外的走廊上,透过那道被撕裂开来的巨大伤口往外看去,小脸上随即浮现出惊骇与茫然的神色:“……苏醒了?”
“什么!?”女伯爵的声音紧随而至:“蕾蒂西亚,发生什么事了!?”
“龙……苏醒了……”
诚如蕾蒂西亚所言,巨龙正从死亡中苏醒。或许是旅人们的到来无意中激活了这颗亟待跳动的心脏、又或许是正在追溯的久远记忆也一并追溯至他的灵魂之中,为这条早该被岁月尘封的巨龙注入了腐朽的执念和崭新的欲望。于是,千百年前一直禁锢于此、忍受着无尽封印和漫长折磨的龙骸,冥冥之中,动了起来。
轰隆轰隆,只是一个简单的抬起前爪的动作,大地便摇晃不止,如同将要倾覆。
一条条狰狞的裂缝在剧烈的晃动在撕开,自尸山血海的山脚一直向上延伸,露出底下深邃黝黑的一片,仿佛野兽择人而噬的巨口,有种压抑的恐怖。经年累月而凝固下来的骨骸、血液与腐朽器官纷纷融化,巨兽的尸骨如同岩石般剥落,一块一块地坠落在大地上,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砸出了巨大的坑洞,也让尘土如烟雾一般席卷扩散开来,迷蒙了视线。
蕾蒂西亚这时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似乎觉得在舰体内视野受限,很难看清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毫不犹豫地飞出裂缝,飞到了天空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灾异的一幕。这一回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以巨龙踏足的雪山为中心,整个禁忌之地都在崩溃。没错,不是震颤、坍塌乃至粉碎,唯有崩溃可以形容这天翻地覆、万物倾灭的一幕。
龙骸那深深嵌入暗红色山峦的巨爪,正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动作看似迟缓,充满了历经万古的迟钝与凝滞,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的呻吟。覆盖在骨骼上的苍白外壳正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更为深邃的骨色,那是凝固的死亡本身,此刻正化为齑粉与碎块,如同雪山崩解般轰然滑落。
伴随着又一声更加响彻深渊的轰鸣,龙骸的另一只前爪也猛地从山壁中抽出,带下整片崖壁的崩塌,以及肉眼可见的巨大幅度的颤抖,就像一个被埋在土里的人用尽了力气要把自己拔出大地。伴随着这阵颤抖,由无数尸体、腐殖和虫骸堆积而成的山体结构彻底瓦解,如同被无形巨力撕开的血肉,露出内部黑暗的、流淌着不祥暗红色泽的土壤。难以计数的残骸如同血雨般倾泻,砸落在大地上,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巨响,激起漫天弥漫的尘埃与死亡的气息。而后是岩壁的破碎,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这些被惨淡尸骸包裹和冻结了数千年的岩层表现得比豆腐渣更加脆弱,稍加压力便如泄闸洪水般土崩瓦解,但从岩壁开合的裂缝间显露出来的不是更深的土壤,而是赤色的粘稠的液体,散发出灼热的高温,宛如岩浆一般蒸发了四周的空气,也将外围崩溃的骨海尽数熔化,沸腾的血水还未来得及淌落,便在扭曲的高温中蒸腾为雾气,迷蒙了整个地下世界的黑暗。
那些从山体向外流淌的赤色熔浆,不知怎的,居然让人联想到了血液。
一只巨大森然的野兽,正在流干体内所有的血液,然后从沉睡中苏醒,这一阵惊动天地的剧变,正是来自于他的一次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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