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巴兰在【神血迷宫】中度过了将近一个月,城中各种设施因缺乏人工维护,或多或少都出了些问题。
所幸狼族失权的真空期并不算长,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多。许多官职甚至不用重新提拔,原班人马依然健在,直接便无缝复职,政权交接极为顺畅。
在绝大多数民众看来,狼族就像是集体出门度了个假,然后便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总之,在狼族二期政府的带领下,乌尔巴兰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后,秩序逐渐恢复,城市重新运转起来。
——兽王宫。
芬里尔站在全身镜前,口中仍残留着血腥的浓郁咸味,凯撒临死前的嘶吼与求饶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魔狼微微扭了扭脖颈,凝视镜中自己的脸。
那双幽绿的狼瞳依旧,红白相间的毛发一如从前。虽然吞噬了神明,但似乎并没有让他的躯体产生什么异变。
一种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的情绪在芬里尔的心头轻轻翻涌。
但他很清楚——内里的变化,确实已经发生。
他再次审视了一遍,确认衣着没有不体面的地方,这才推门走出,沿着长廊来到一间国宾客房前,敲了敲门。
“阁下,是我。”
听到屋内平和的回应声,芬里尔推门而入。
一阵清风拂面,丝绸窗帘随风轻扬。被褥叠得整齐如方块,阳台的门半掩着,午后的阳光倾泻而入,将整个房间映得通亮温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宁静和温暖。
阳台前,一名白发的青年正坐在茶几旁,手边摊着一本黑皮手册。
可他的目光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凝望着远处的蓝天白云,目光出神。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碎发在眉眼间打出斑驳的光影。
芬里尔一时间怔住。
在他的印象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魔王的脸上看到如此平和的神色。
见他进来,齐格飞转过头,笑意浅淡:“怎么了?”
芬里尔这才回过神,恭敬应道:“听仆人说您醒了,我来看看情况。”
那天在斗技场上见到齐格飞后,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场原本以为十死无生的陷阱,竟没能让他受到分毫伤害。
只是,他一个劲地哭得厉害。
不像是疼痛,也不像是恐惧,而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冲破闸门,倾泻而出。
芬里尔和莉莉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是一头雾水,只得先将齐格飞带回兽王宫。
魔王大人在途中就睡着了,这一睡,便是整整三天。直到今日清晨,他才终于睁开眼。
“呵,我睡了这么久啊。”
齐格飞轻笑着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的阳光,神情有些恍惚:“总觉得……已经很久没看到太阳升起的样子了。”
“太阳总会升起的,阁下。”
芬里尔也露出笑容,语气轻松:“听说,你是打算立刻回国?”
齐格飞点头,指了指茶几上的漫游手册:“嗯,有人催着我赶紧回家。”
话音一顿,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回屋内。
“芬里尔,有一样东西要交还给你。”
说着,他翻开手册,掌中光芒一闪,一具镶金的黑胡桃木八角棺椁悄然落在地毯上。
芬里尔怔了怔,随即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阁下,这是——!”
齐格飞目光低垂:“你父亲巴格斯的遗体,我都打理好了。本就是打算送回乌尔巴兰安葬的,现在交给你,也算落叶归根了。”
芬里尔望着那口棺椁,喉结滚动,嘴唇微微颤抖。
他一直都以为父亲早已葬身西西里斯,已经尸骨无存了,所以早早就立好了衣冠冢。
却没想到,齐格飞竟然始终将父亲的遗体贴身保管着,而且这一看就精致昂贵的棺椁,俨然是下了不少心思的。
一时间,芬里尔胸口发涩,半晌才哑声开口:“阁下,我……我——”
“道谢就算了吧。”齐格飞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葬礼……我也不方便参加了,早些让你父亲入土为安就够了。”
无论是接受芬里尔的道谢,还是去参加巴格斯的葬礼,听上去都很像是地狱笑话。
短暂的沉默后,齐格飞想起方才在手册上看到的传信,又开口问道:
“对了,我听说,你在城郊的运河畔,找到了濒死的凯撒?”
芬里尔还在抚摸着棺椁,神情沉郁。闻言,他的表情微敛,语气随即变得郑重:
“是的,祂是从乌尔巴兰的地下水道逃出去的。”
“祂死了吗……”
“我把祂给吃了。”
齐格飞的话没问完,就听芬里尔的嘴里蹦出来这么一句,顿时眼珠圆瞪:“吃了!?”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芬里尔:“凯撒没还手吗?”
芬里尔摇头,很老实地答道:“没有。我遇到祂的时候,祂已经快死了。”
“快死了?”齐格飞挑起眉,眼神里闪过一丝讶色。
他知道傻大个在凯撒的体内一顿折腾,弄得对方要死要活,可那毕竟是一尊神明,维系着千万兽人的存续,真的会那么容易就被杀死吗?
“那你……没吃出什么问题吧?”
“问题……”
魔狼皱着眉,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就是一只长得很奇怪的老兽,肉质有些老了,啃起来有些费劲,内脏似乎缺了几样,总体而言味道相当寡淡,不如巴固他老母……”
芬里尔非常详细地诉说着凯撒的口感和味道,但齐格飞已经没在听了。
他刚才在阳台上翻阅着大伙这些天传来的信息,其中,某位精灵游侠传来过一段奇怪的文字——
【队长,你的指名委托我已经接到啦,这就帮你送去英灵殿!】
【还有,不要再打压兽神信仰了!可以的话,最好是让狼族再帮忙扶植一下,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拜托拜托~】
前一句很好理解,看起来雷光有好好地帮自己发布指名委托,过些时日,【苍白的正义】应该就能送到卡塔丽娜手上了。
问题是后一句。
罗宾汉这家伙怎么会突然操心起兽神信仰了?他和凯撒有个鸡毛关系?
直到现在听完芬里尔的描述,齐格飞才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这吊毛该不会是在暗地里捞了什么好处吧?”
“阁下,怎么了吗?”芬里尔听到齐格飞的嘀咕,一脸疑惑。
“没什么。”
齐格飞摇摇头,不再去追究这些。
毕竟罗宾汉的射术虽然是一坨狗屎,但他却不会无的放矢。
这是来自镇世三柱的警告,绝不能忽视。
“既然凯撒已经死了,对于兽神信仰的打压就到此为止吧。毕竟是创造兽人的神只,真将祂的信仰抹杀殆尽恐怕要出大问题。”
他思忖了片刻,斟酌道:“最好是把各地神庙改建一下,重新供奉一尊新的兽神。”
芬里尔有些不解,但还是答应下来:
“可以是可以……可供奉的神像呢?总不能还让凯撒的雕像留在祭坛上吧?”
神像啊……
光头精灵像可行吗?
齐格飞脑海里浮现出一尊光头长耳的精灵石像,数以万计的兽人们在下方顶礼膜拜的画面,额角顿时抽搐了几下。
那也太诡异了!
“随便找个工匠设计一尊吧。”他摆手敷衍道:“信仰的是‘兽神’本身,外形是什么并不重要。”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走出客房。芬里尔又问起比蒙的未来走向,寻求齐格飞的建议,很快就到了宫殿之外的停车场。
“齐格飞,这里!”
莉莉丝一身旅装,笑意明媚地朝他挥手。她身旁的越野车已经装好行李,车顶上的波波正卖力擦着车壁,看到他们,也笑着比了个手势。
“内卫我先留在比蒙,还有摩恩那边派来的部队也暂时留下,协助你控制花腐病的蔓延。”齐格飞说道。
比蒙国内目前的状况很不乐观,接连两场大战,执政部族一换再换,瘟疫与饥荒四起,急需要人力整顿局势。所以这次跟齐格飞一起回国的只有莉莉丝与波波这二人,小西蒙、乔治等人都被留下支援狼族重建。
芬里尔听得心中百感交集,终是忍不住出声挽留:
“阁下,您真的不再多住一段时间吗?”
“不了,滞留的时间长了,传出去又得惹麻烦。”
名义上,齐格飞还是受罗德里克之命,带兵入境支援巴固的新政府,讨伐狼族叛党的。属实没道理和芬里尔有说有笑地在乌尔巴兰闲逛。
“而且我答应过要让狼族自治比蒙,不会横加干涉……”
齐格飞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芬里尔。
少年狼一身正装,身姿笔挺,肩线硬朗,眉目间透着沉稳与锋锐。那双深邃的幽绿色瞳孔,闪着沉着冷静的光,恍惚间,齐格飞仿佛看到了巴格斯的影子。
“现在的你,也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他抿了抿唇,语气低沉而郑重:“做个好王……善待你的子民。”
魔狼怔了怔,一时间没能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沉默片刻,他垂眼深吸一口气,随即郑重地点头:“芬里尔不会让您失望。”
齐格飞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走了,保重。”
“您也是,务必保重!”
他没有再回头,径直迈步离去。
莉莉丝与波波见他走来,正要迎上前,却愣在原地。
阳光下,迎面而来的白发青年脚步轻快,神情温和。虽然面色仍有些虚浮,但那种长久萦绕的阴郁和压抑不复存在。两眼下那浓厚的乌青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生气。
虽然这么形容有些奇怪,但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活了过来。又或者说,他被凝滞的时间,再一次开始向前流动。
直到此刻,没人知道齐格飞在神血迷宫中到底经历了什么,也没人明白他如何击败伏尔泰,又为何在斗技场上哭得那样撕心裂肺。
但看着他如今这副模样——似乎,一切答案都已不再重要。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一定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吧……
“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齐格飞在车前站定,眉头一拧。
二人这才回过神,连忙答道:
“老大,咱们现在就出发?要不要再在比蒙多转转?”
“是啊,这趟来都在打仗,好不容易轻松点,休息两天也好嘛。”
齐格飞摇摇头:“老二那边传信来了,他已经带了仪仗队在西蒙城等着迎接。你们胆子倒不小,让国王等咱们?”
说罢,他拉开车门,动作略显急促地坐进车厢。
莉莉丝和波波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多言,各自上车。
齐格飞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淡。唯独右腿,在车垫上不安分地频频颠动着。
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心中很是焦躁。
他也说不清这股焦躁从何而来,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
他想回去。
去摩恩。
去见克琳希德——听说她已在王都张罗凯旋典礼;
去见罗德里克——罗老二多半还在为他擅自行动生气,得亲口道个歉才是;
去见弗雷德里克——弗老大的实验也不知道搞得怎么样了,听说对他送去的兽人样本颇为满意;
去见杨静——那女人好长时间没音讯了,怕是一个人在海上浪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去见薇薇安娜——那丫头的大陆巡演已经走到哪了,兴许可以再去捧捧场;
去一趟伏尔泰格勒,给傻大个扫扫墓;
还要久违地回一趟风桃村,看看村里的大家伙过得怎么样,孩子们有没有好好读书。
或许……蕾娜会愿意见他一面。
去见那些人。
去见那些一直以来关心着他,一直在拉他回头的人——
那些属于自己的好报……
这一刻,齐格飞前所未有地,
归心似箭!
“快开车。”
越野车引擎轰然启动,喷出一缕白色汽雾,从兽王宫敞开的正门缓缓驶出。
芬里尔站在台阶前,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抬手大声喊道:
“阁下——若有需要,请随时联络我!”
车窗内探出一只覆着龙鳞的手,轻轻挥了挥。随着引擎的轰鸣,在尘光中逐渐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