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凄冷,像刀子刮过皮肤。
简陋的茅屋连一扇完整的门都没有,破布帘子在风里胡乱摆动,将外面浓稠的夜色漏进来几分。
一盏青灯是屋里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把一个盘坐的人影投在泥墙上,拉扯得不成形状。
悟藏闭着眼,唇瓣微动,无声念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经文。
可心静不下来。
耳边是远处山贼营地传来的鼾声,粗重,沉闷,混杂着几声梦里的呓语和女人的咳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木柴燃烧后的烟火气,有汗水与泥土的酸腐气,还有贫穷本身的气味。
白日里的一幕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两个南蛮汉子为了一袋发了霉的麦子,在营地里拔刀相向,眼睛都红了。
众人围着,没人劝架,只是麻木地看着,或许还在盘算着谁倒下后,自己能多分到一点什么。
是悟藏走了过去,没有念经,也没有讲道理,只是将自己那一份的稀粥默默分了一半给两人。
那两个几乎要拼命的汉子愣住了,看着碗里浑浊的米汤,又看看这个缺了一只眼、脸上满是疤痕的丑和尚,眼里的凶光慢慢褪去,最后只是骂骂咧咧地收了刀。
寨子里的大当家,那个肩扛双斧的女人,远远瞧见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往篝火里又添了一根柴。
这就是入世。
这就是师父口中的“世间苦”。
比经书上描写的要具体得多,也肮脏得多。
没有青灯古佛,没有晨钟暮鼓,只有为了活下去的最原始的挣扎。
悟藏甚至不确定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那一碗粥,或许只是将今日的争斗,推迟到了明日。
身前的青灯火苗猛地一缩,旋即又恢复原状。
茅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袭白衣,在昏暗中几乎是半透明的,仿佛是月光凝结而成的人形。
来人就那么随意地在悟藏对面坐下,盘着的腿甚至还伸展了一下,似乎嫌这泥地太硬。
柳相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在一只缺了口的瓦罐上停了停,又扫过那盏几乎要燃尽的油灯。
“这地方真是苦得没话说。你倒是会挑,找了这么个好去处来折磨自己。”
声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像个出来闲逛的富家公子。
悟藏睁开那只完好的右眼,眼底没有惊诧,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先生。”
“也就我,人性颇多,愿与你多聊几句。”
柳相伸手拨了拨灯芯,让光亮了些许,火苗映照出白衣人俊朗却又有些模糊的面容,“要是换成儒衫的我或者本体的我,估计都懒得搭理你。就算你是古佛传承……之一,也是这样。”
悟藏的眼帘垂得更低。
“是我让先生失望了。”
“失望?”
柳相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谈不上。我只是好奇,一只脚踩在烂泥里,另一只脚却想踏上云端,这种姿势走路,难道不累么?”
柳相也不等回答,偏头望向茅屋外面,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山林,忽然问:“一路行来,对山上仙人,山下百姓怎么看?”
山上仙人,是截天宗与天王山那些意气风发的弟子,是岑道玄那般执掌权柄的副手,是先生这般深不可测的存在。
山下百姓,是饿到要人吃人的流民,是赵家庄子里那些被逼到绝路的佃户,是眼前这群被赋税逼成山贼的南蛮汉子。
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潭。
悟藏沉默着,手中的念珠转了半圈,又停住。
“答不上来?”
柳相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还是觉着这个问题太大,佛经里没给标准答案?”
悟依旧没有言语。
柳相也不逼迫,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慢悠悠地继续。
“行,那换个小点的。世间苦难好像从来没个尽头,如何解?”
悟藏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经文典籍,从《法华经》到《金刚经》,字字珠玑,句句蕴含大智慧。
柳相忽然伸手指了指营地深处传来女人压抑哭声的方向。
“别跟我背经文。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孩子发了高烧,快要死了。你的佛法,能退烧么?你那只空钵,能变出救命的药材么?你所谓的‘解’,怎么解她眼前的丧子之痛?”
念一段往生咒,让她节哀顺变?还是告诉她,此乃定数,是前世的因果?
无论哪一种,都残忍得不像话。
看着悟藏脸上血色褪尽,柳相仿佛觉得很有趣,又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
“最后一个问题。”
白衣人站起身,踱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盘坐在地上的和尚。
“你觉着,你的法,对这世道有什么用?”
“教他们识字?好让他们能更清楚地在账本上写下自己的卖身契?还是教他们耕种这片连草都长不好的贫瘠土地?让他们多苟延残喘一季,然后被下一场天灾或者更重的赋税彻底压垮?”
“悟藏,你告诉我,你这轰轰烈烈的入世,这所谓的菩萨行,除了感动了你自己,还改变了什么?”
悟藏闭上了眼。
这一次,他没有去想经文,也没有去思考答案。
意识沉入最深处。
月升,月落。
鸡鸣,犬吠。
山寨的喧嚣与沉寂,仿佛都融入了这具枯坐的身体里。
三天三夜。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照在茅屋的破布帘子上时,悟藏睁开了眼。
那只独眼里,布满血丝,却清明得吓人。
“回先生。”
“山上仙人非无情,只是站得太高,看不见尘埃里的哭声。山下百姓非麻木,只是跪得太久,忘了站起来的滋味。二者不通,非天堑,是人心之隔。”
柳相不知何时又坐了回去,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只是眼神里没了笑意。
“世间苦难无尽头,因人心欲壑难填。佛法不退烧,经文不果腹。欲解此苦,不靠超度,而在点灯。于一人心中点一盏灯,灯会亮。于万人心中点一盏灯,夜会白。”
悟藏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
“我的法……”
“我的法,不是为了感动自己,也不是为了寻求宽恕。”
“赵家的罪孽,我背着。众生的苦难,我看着。我的法,便是将那把复仇的屠刀,换成掘土的锄头;将那段逃避的石阶,走成入世的道路。从教会一个人写自己的名字开始,从教会一群人种出能填饱肚子的粮食开始。”
“它改变不了天下,甚至改变不了一个郡县。但它能让一个快要饿死的孩子,知道‘米’字的写法,让她在临死前,心中有过一粒米的希望。”
“这便是我对这世道,仅有的用处。”
话音落下,山风骤歇。
晨光穿透布帘,在茅屋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柳相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许久,站起身,白衣在晨光里纤尘不染。
轻轻摇了摇头。
“还是不够。”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悟藏心头,却有千钧之重。
“你找到了一个原谅自己的法子,一个很动人,也很慈悲的法子。”
白衣人的身影开始变淡,像晨雾般消散。
“这不是古佛传承者应该走的道路。”
话音未散,人已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