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坡,引擎的轰鸣在山谷里荡出回声。
刘醒非推开车门,带着队伍踏上这片被夕阳染成金褐色的山地时,首先闻到的不是草木清香,而是混合着机油、汗水和淡淡硝烟的味道——那是雇佣兵营地独有的气息。
山下的平地上,迷彩帐篷像灰绿色的蘑菇扎堆生长。
刘醒非眯起眼,视线扫过那些正在活动的身影,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至少五十多个“大鼻子老外”,高鼻梁在阳光下投出明显的阴影,肤色有白有深,却都有着同样精悍的体态和警惕的眼神。他们显然不是普通士兵,战术背心上的徽章五花八门,有的来自退役特种部队,有的印着私人安保公司的标志。
“呵呵,挺不错呀,”身旁的夏元仪低声而语:“装备区有十二个人看守,轻重武器堆了半仓库,看型号都是美帝斯制式。另一侧有三十多人在搞战术训练,格斗、射击、小组配合,动作挺专业。”
刘醒非没说话,目光落在训练场边缘的临时掩体上。
那里还残留着训练的痕迹,像是没打扫过的一样。
看来,贝恩斯这一次请得是有品牌的雇佣兵,训练状态保持不错,虽然之前说是折损了二三十个好手,但眼前这五十多人的阵容,依然透着一股能压垮中小型武装的战斗力。
这些雇佣兵眼里没有家国情怀,只有金钱和任务,只要雇主给够钱,他们敢对着任何目标扣动扳机。
“走,上山。”
刘醒非扯了扯衣领,挥舞手中的登山杖。队伍踩着被车轮压实的土路往上走,训练场上的雇佣兵齐刷刷投来目光,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敌意,有人甚至故意拉动枪栓,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刺耳。
快到山顶时,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卡曼倚在临时搭建的木屋栏杆旁,夕阳勾勒出她金发的轮廓,随风微动的发丝下,是双像冰湖般冷静的蓝眼睛。
她穿着修身的战术服,恰到好处地包裹着高挑的身材,尤其是那截被腰带束紧的腰肢,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可腰侧悬挂的腾蛇剑却透着致命的危险——剑鞘上雕刻的蛇鳞在光线下流转,像真的有蛇在蛰伏。
木屋前的空地上,贝恩斯坐在电动轮椅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他比之前看起来更苍老,脸色是久病不愈的苍白,口鼻上罩着透明的呼吸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嘶鸣,仿佛风箱在拉动。
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疲态,反而像鹰隼般锐利,正死死盯着走近的刘醒非。
“老祖宗,比预想中来得早。”
贝恩斯的声音透过呼吸器传来,带着点失真的沙哑,目光却掠过刘醒非身后的队伍,最后落回他脸上。
“路上没遇到麻烦?”
刘醒非站定在轮椅前三米处,视线在贝恩斯和卡曼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那把腾蛇剑上——这是他当年曾经的作品,是仿精灵工匠手艺的技术。
虽然比不得正品的腾蛟剑,但也是一把不凡的利器了。
当年,出于对露布夫人的爱慕,刘醒非把这把剑留在了迪邦家族。
不想现在挂到了卡曼的腰间。
“麻烦?”
刘醒非扯了扯嘴角,声音里带着冷意。
“比起山下那些‘朋友’的欢迎仪式,路上反而什么事也没有。”
他刻意加重了“朋友”两个字,目光扫向山下依然在训练的雇佣兵,硝烟味似乎顺着风飘了上来,混着贝恩斯呼吸器里的消毒水味,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卡曼的手无声地搭上了腾蛇剑的剑柄,金发在晚风中轻轻晃动,眼神里的寒意比山风更甚。
而轮椅上的贝恩斯却笑了,笑声让呼吸器发出更响的嘶鸣:“他们只是在保持状态。毕竟,我们要等的东西,值得所有人打起十二分精神。”
刘醒非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
休息一会,贝恩斯带刘醒非观察这个地下的溶洞。
潮湿的雾气在溶洞深处弥漫,将岩壁上的钟乳石晕染成模糊的剪影。
刘醒非指尖夹着的烟卷明明灭灭,火星在昏暗里映出他眼底复杂的光,烟灰积了半寸,直到烫到指尖才被他猛地弹掉。
“贝恩斯,你根本不懂自己在招惹什么。”
他的声音混着水汽,带着种穿透岁月的沙哑。
“西极那些古堡里的吸血鬼,靠吸食精血苟活,怕阳光怕圣银,顶多算些得了怪病的活尸。但中土的僵尸,是天地戾气与尸身怨气结合的产物,是阴阳失衡催生出的煞物。”
贝恩斯西装革履的身影在石笋间显得格格不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语气带着惯有的自信:“我见过教廷的圣武士猎杀吸血鬼,那些生物确实脆弱。但您说的僵尸……”
“我说的僵尸,是能硬抗天雷的存在。”
刘醒非打断他,指尖在岩壁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寻常僵尸刀枪难入,更别提僵尸王。那东西走一步地动山摇,皮肉比玄铁还硬,当年湘西军阀用迫击炮轰过,也就崩掉层油皮。你带的那些雇佣军,拿着机枪火箭筒就敢闯?这和提着饭盒给饿狼送餐有什么区别?”
贝恩斯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退缩:“所以我才需要您帮忙。老祖宗,我们都在找青铜仙殿,您要里面的东西,我绝不碰。但我要的,想必您也不会在意。”
“你想要长生。”
刘醒非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嘲讽。
“可僵尸和长生是两码事。”
他蹲下身,用手指在潮湿的地面画出诡异的符文。
“僵尸是死者的第二命,却不是原主的命。就像一棵树枯死了,从根里长出的新苗,哪怕躯干连在一起,也不再是原来那棵树。那是借尸还魂的另一个存在,跟长生八竿子打不着。”
“可它叫仙殿。”
贝恩斯往前一步,镜片后的眼睛发亮。
“‘仙’这个字在中土的分量,我比谁都清楚。僵尸再强也是煞物,称不上仙。青铜仙殿是当年那位王族强者的修行之地,您敢说里面没有修仙之法?”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泛黄的古籍拓本,手指点着上面模糊的篆字:“记载里说这里是‘王族铸殿,以祈仙途’。王族强者毕生修行于此,怎么可能没有长生之秘?就算找不到功法,里面若有仙尸也好!我们可以提取基因序列,研发长生药剂——”
“你疯了!”
刘醒非猛地站起,溶洞里的空气骤然变冷。
“仙尸岂是能随意亵渎的?那是修行者坐化后的真身,蕴含的道韵稍有不慎就能让人爆体而亡!”
贝恩斯却突然单膝跪地,昂贵的西裤沾了泥水也毫不在意。
他仰头望着刘醒非,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老祖宗,看在血脉的份上。您轮回转世时,有了我们这一支血裔,按辈分,我是您第二世的后裔。就算只有一丝血脉联系,也请您给我这个机会。”
雾气更浓了,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刘醒非望着溶洞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里隐约传来沉闷的心跳声,像是古老的钟摆正在倒计时。
烟卷的余味还在指尖萦绕,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潮湿的夜晚,有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血脉……”
他低声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骨上的旧疤。
“你可知这血脉里,藏着多少不该碰的因果?”
贝恩斯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像一尊虔诚的雕像。
溶洞深处的风忽然转向,带着泥土与腐朽的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里苏醒。
山风卷着松针掠过营地,帆布帐篷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几十号人的队伍却鸦雀无声,只有篝火偶尔爆出的火星能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卡曼攥着腰间的剑柄穿过人群,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声响格外清晰,她停在刘醒非面前,阴影投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
“他们都说你活了很久。”
卡曼的声音带着西极口音特有的卷舌音,却裹着寒意。
“刘醒非,你是不是我的老祖宗?”
刘醒非没看她,目光落在她腰间那柄嵌着红宝石的长剑上,剑鞘雕花是典型的西极王室工艺。
“那把剑,是迪邦家传的‘腾蛇’吧。”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山风还冷。
“你可知贝恩斯当年是怎么对迪邦下手的?”
卡曼挺直脊背,银发在篝火下泛着冷光:“他告诉过我。”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剑柄。
“他说你当年格外照顾迪邦家族,给了我们不该有的特权,这让他嫉妒得发疯。所以他用了些手段,让迪邦家道中落。”
“但在我父母双亡、被仇家追杀时,是他救了我。”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激动。
“是贝恩斯给我饭吃,教我剑术,挡在我身前挡风遮雨!他待我如亲孙女,而你呢?”
卡曼猛地拔剑,剑尖指着刘醒非的咽喉,红宝石在火光中跳动如血:“一切都是因为你!你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们西极人,觉得我们是未开化的蛮夷!你对我们的排斥和偏见,才让贝恩斯心生怨恨,才让这一切变成现在的样子!”
刘醒非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尖,眼皮都没抬一下。
“如果转世重来,你生在中土,却被人用铁链锁在猪圈里,每天和猪抢食,吃喝拉撒都在一滩泥水里。”
他缓缓抬头,眼底翻涌着陈年的血色。
“你还会对这片土地有半分好感吗?”
卡曼的剑尖微微颤抖,却梗着脖子道:“那你为什么会喜欢露布夫人?我的祖母,她当年只是一个寡妇吧!你既然那么讨厌西极,为什么偏偏对她另眼相看?”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刘醒非尘封的记忆。
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碎成星点,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在月光下跳着舞的女子,她的纱裙像绽放的昙花,笑声比葡萄美酒更醉人。
他沉默了。
山风穿过帐篷的缝隙,呜咽声像是谁在低泣。
是啊,西极的土地上有阴谋与仇恨,有贝恩斯这样被嫉妒吞噬的人,但也曾有过露布夫人那样的存在——她像沙漠里的清泉,带着异域的芬芳,却比中土的兰花更坚韧。
卡曼看着他骤然失焦的眼神,握剑的手慢慢垂下。
营地的沉默更甚了,只有篝火还在固执地燃烧,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一个挺拔如剑,一个佝偻如弓,在岁月的风里无声对峙。
晨雾还未散尽,刘醒非站在溶洞入口的巨石上,望着下方整装待发的队伍。
贝恩斯穿着特制的战术马甲,正指挥雇佣军检查装备,金属碰撞声在山谷里格外刺耳。
当刘醒非的目光扫过来时,他立刻停下动作,慢步迎了上来。
“老祖宗,您……”
贝恩斯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答应你。”
刘醒非打断他,指尖捻着一张黄符,符纸在山风里微微颤动。
“但丑话说在前头,进了这洞,生死自负。”
贝恩斯明显松了口气,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多谢您!我就知道您不会见死不救……”
“别高兴太早。”
刘醒非的声音冷得像洞底的寒冰。
“你可知自己在赌什么?”
他抬手按住贝恩斯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对方皱眉。
“人这一生,生老病死本是轮回常态。你本可以寿终正寝,带着一世记忆安然转世,从头再来。可你偏要执着于长生,逆天而行,这条路走到头,多半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贝恩斯挺直脊背,挣开他的手整理衣领,语气却异常坚定:“若只是浑浑噩噩地轮回,那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他望着溶洞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一世不努力,就算能活千百世,也不过是重复平庸。如果我的来世只是田间农夫、街头乞丐,连自己的命运都握不住,那还不如在这一世拼尽全力,哪怕最后粉身碎骨。”
“平庸?”
刘醒非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
“你可知多少人求一个安稳的平庸而不得?”
“我不要安稳。”
贝恩斯从怀里掏出青铜仙殿的地图拓本,指尖划过上面的古老纹路。
“露布夫人曾经说过……吧?也许。中土的仙人能‘我命由我不由天’。既然青铜仙殿里藏着仙缘,我为什么不能去争一争?就算最后失败,至少我试过。总好过在轮回里打转,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刘醒非看着他眼底的狂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这样执着过。
他沉默片刻,将黄符折成三角塞进腰间:“备好你的家伙。进洞后紧跟着我,不该碰的别碰,不该问的别问。”
贝恩斯立刻点头,转身对雇佣军们挥手示意。
刘醒非望着溶洞入口盘旋的黑气,那里隐约传来低沉的嘶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苏醒。
他摸出腰间的小圆扁壶,壶身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记住你说的话。”
他最后看了贝恩斯一眼。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走到尽头时,别后悔。”
话音未落,他已率先踏入溶洞,身后是孙春绮,陈青卓,夏元仪,岳娇龙,几人身影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没。
贝恩斯深吸一口气,他做了个手势。
张雪宁和卡曼带着队伍紧随其后。
山风穿过洞口,卷起几片落叶,仿佛在为这场注定不凡的旅程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