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仔细看,这人虽然穿着和张以伦几乎一样的粗布衣服,身形同样瘦小,但面容更柔和些,此刻被绸布绑着手脚,嘴里也塞着布团,但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被,背后还垫着柔软的靠垫。夹层里很干净,甚至没有多少灰尘,她身旁还放着一个干净精巧的食盒,盖子半开着,能看到里面放着新鲜的柑橘和几块晶莹的饴糖。
伯懿连忙上前,小心地解开她手脚上的绸布,又取出她口中的布团。刚一解开束缚,这个“张以伦”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哥哥!”,猛地冲出夹层,扑向院中呆立的张以伦,紧紧抱住了他,同时用自己的身体将他和伯懿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
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些女孩子的清亮,透出了熟悉的音色。
伯懿站在屋门口,看着院中两个一模一样的瘦弱身影,电光火石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玉浅肆此时已走到伯懿身前,将他半护在身后,挡住张以伦投来的目光。她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力量:“十年前,伯懿也只是个孩子,害你父母的不是他。”
在妹妹出现之后,张以伦情绪反倒奇异地冷静了下来一些。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紧紧抓着他胳膊的手,示意她莫要担心。听到玉浅肆的话,他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苍白的脸上是深刻的恨意和嘲讽:“你们这些手握生杀大权的大人物,杀人何须亲自动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当年我爹不过是个老实本分的仵作,不就是被你们随意一指,便被蒙着眼带去了一个地方验尸。他回家后,什么都没说,真的什么都没说!为何你们不愿意放过我们!”说到最后,已是嘶声力竭。
那些被刻意尘封、模糊得快看不清的往日温情,仿佛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汹涌地冲进他的脑海。是父亲宽厚温暖的手掌,是母亲温柔的低语,是简陋却温馨的小院里飘着的饭菜香......他眼前朦胧起来,一层水汽弥漫,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伯懿心底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
验尸......
听起来,当年有人让张以伦的父亲入宫验了母后和那个代替他死去的孩子的尸体?
无论那尸体是真是假,宫中的人自然都不愿接下这烫手山芋。
有人担心母后会用上这个李代桃僵之计,便秘密从宫外找了仵作去验看。事后,为了灭口......便有了张家的惨剧?
这念头让他浑身发冷,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愧疚涌上心头。他想到了广安侯府十年来的悲剧,也因他而起......
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想要解释,想要承担。
“当年一事,”玉浅肆敏锐地察觉到了伯懿的动作,手臂一横,坚定地拦住了他,目光依然直视着张以伦,“我只查到宫中下令,带仵作入大明宫查验。但以伦,你可以冷静下来想想,若是清流一党那些知晓内情的人,怎么可能多此一举带仵作进宫?无论是什么人引导你相信——”她试图点破其中的疑点。
“你错了,玉姐姐!”张以伦打断她,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那只没被妹妹抓住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他一层层揭开油布,露出里面一本极其破旧、边角卷起、纸张发黄变脆的小册子。他翻开册子,里面除了一些歪歪扭扭的简单字迹,更多是一些奇怪的、如同蝌蚪般的符号。“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爹......他都记在这里了!”
他抚摸着那本册子,像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捧着沉重的罪证,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虽然路上一直蒙着面被带到了一个屋子里直接验尸,但当时摘星楼的大火刚过去三日,满京城流言四起。他再傻也能想到那两具尸体是谁!即便......即便他发现了异常,他为了全家的性命,也不敢随意开口!”
于是,他的验尸格目中,那具幼尸的死因是死于火灾,并无其他可疑痕迹。
并无其他可疑痕迹。
尤其是后颈上界限分明的烫伤,怎么能算可疑痕迹呢?
定然是小孩在火中挣扎时,不小心后颈碰到了火源,而不可能是有人故意拿火烫上去的。
更不可能是为了掩盖一个看起来与那些焦黑皮肤融为一体的一朵鲜艳的花朵标记。
之后,他又被蒙着眼带回了家。
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方才鬼门关上走的一遭也算不了什么了。
这件事情烂在他的肚子里就好了。
他迫于祖训,不得不记下验尸心得。却也十分谨慎,用了自家祖传的特殊符号。
除了他,无人能看懂。
儿子也才开始学这些符号而已。
除了对任何细微的动静都有些草木皆兵之外,一切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直到有一日,女儿说门口有人在盯着他们。
女儿自小就聪明,几乎过目不忘。
她开心地说,那些大哥哥们每日穿着不同的衣服来家门口,定然是爹爹开始受欢迎了。他们不嫌弃我们家是仵作了,想要跟我们交朋友呢。
他才恍然觉得无数个噩梦变成了现实。
打包,逃亡,一气呵成。
可还是没躲过那些人。
他们无权,无势,无财,无家。
无路可逃。
他将儿女藏了起来,假造了一具童尸,和夫人一起烧死在一座破庙里。
为儿女留下一条活路。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张以伦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瘦弱的身体在粗布棉袄下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他那双总是带着怯懦的眼睛此刻被熊熊燃烧的恨意填满,死死地钉在伯懿身上。
无数个蜷缩在破庙角落、冻得瑟瑟发抖的夜晚,无数个为了半个馊馒头被野狗追咬、为了护住妹妹与更凶恶的乞丐厮打的画面,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冰冷的露水浸透单薄的衣衫,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妹妹在睡梦中因寒冷和恐惧发出的啜泣......这些刻骨铭心的痛苦记忆,此刻都化作了指向伯懿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