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留下的创伤,远非胜利的欢呼所能抚平。
当雷恩拖着依旧有些虚弱的身体,再次踏入坚毅城总督府那庄严肃穆的大门时,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往日的秩序井然,而是一种沉重的、压抑的寂静。
往来官员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未来的隐忧。
他在那间熟悉的、可以俯瞰部分城区的办公室里见到了爱丽丝·阿尔克图斯总督。
她站在巨大的观察窗前,背对着门口,夕阳那昏黄而缺乏温度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玻璃,将她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却也更清晰地映照出她肩头那无形的重压。
她没有穿那身笔挺的礼服,只是一套简洁的深色常服,金色的长发随意挽起,露出略显苍白和疲惫的侧脸线条。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
碧绿的眼眸依旧锐利,但那锐利之下,是难以掩饰的深深倦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你回来了,雷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像往常那般清冷有力。
“总督大人。”雷恩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眼底的阴影,“战斗……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爱丽丝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近乎苦涩的弧度,“我们守住了塞图斯-III,击退了绿皮,净化了恶魔。
听起来是一场值得庆祝的胜利,不是吗?”
她走到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上面堆积着厚厚的伤亡报告、损失评估和来自各方——包括帝国高层——的质询公文。
“但胜利的代价呢?”她抬起眼,目光直视雷恩,那里面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只有冰冷的现实,“行星防卫军减员超过四成,三个主力团被打残,装备损失难以估量。
西大陆边境数个城镇化为焦土,平民伤亡……数以十万计。”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沉:“而这,还不是最麻烦的。”
“阿斯塔特修会,‘帝皇之镰’战团,在此次行动中,确认阵亡修士七名,重伤三名。”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数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铅块,“死亡天使的陨落……这在帝国任何层面,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不仅仅是战力的损失,更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挫败。
泰拉的高领主议会,军务部,甚至审判庭,都会密切关注。
他们需要有人为此负责,需要一份详细的、无可指摘的报告,更需要……有人来承担这部分‘损失’。”
爱丽丝的目光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冷静:“我是星球总督,是这里的最高负责人。
这份责任,无论如何规避,最终都会落到我的头上。
阿尔克图斯家族或许能为我分担一部分压力,但更多的,需要我自己来消化。”
她拿起一份带有复杂鹰徽标记的数据板,递给雷恩看上面一串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重建星球防御,抚恤伤亡,补充军备,尤其是……支付对阿斯塔特修会的‘抚恤金’和资源补偿——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也是对战团尊严的维护。
这些加起来,是一个足以掏空塞图斯-III未来十年财政收入的巨大窟窿。”
“我会以个人和总督府的名义,向火星的机械神教信贷联会,以及某些……与家族有往来的商业行会借贷。”她的语气恢复了属于总督的决断,但雷恩能听出其中的艰难,“他们愿意提供这笔短期贷款,利息高昂。
期限是……五年。
五年后,如果无法连本带利偿还,塞图斯-III的核心矿业开采权,乃至部分行政权,都将易主。”
五年!
雷恩的心沉了下去。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一场政治豪赌。
爱丽丝这是在用星球未来的命运,来换取眼前的喘息之机。
“眼下,我们需要尽快稳定局势,恢复生产。”爱丽丝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将目光投向窗外逐渐被夜色吞噬的城市,“雷恩,你带人去清理主要战场,尤其是‘极乐回廊’和绿皮登陆点附近。
统计可用物资,妥善……安置阵亡者遗体,无论是士兵还是平民。
我们需要知道我们还剩下什么。”
“是,总督大人。”雷恩肃然应道。
.........................
离开总督府,雷恩带着一队沉默的士兵,乘坐运输车来到了曾经的“极乐回廊”外围。
尽管阿斯塔特和后续的净化部队已经清理了大部分的混沌污染残留,但战争留下的创伤依旧触目惊心。
昔日或许曾有过繁华痕迹的建筑,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金属骨架和焦黑的断壁残垣。
地面上布满了能量武器灼烧的痕迹和爆炸形成的坑洞。
空气中虽然不再有那甜腻的恶臭,却依旧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臭氧、硝烟和某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来不及完全清理的平民遗体。
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毙在废墟中,有的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有的紧紧相拥,有的则只剩下焦黑难辨的残骸。
他们穿着普通的工装或简陋的衣物,脸上凝固着惊恐、痛苦或茫然。
在绿皮蛮横的物理破坏和色孽诡异的精神侵蚀面前,这些普通的帝国公民,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连挣扎的余地都微乎其微。
看着眼前这一幕幕人间惨剧,雷恩沉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在乎自己和妹妹生存的巢都少年。
他看到了力量差距带来的绝对碾压,看到了在真正的灾难面前,个体生命的渺小与无力。
爱丽丝背负的沉重债务,眼前这无数的冤魂,都在无声地拷问着他。
仅仅满足于在星球内部拥有一席之地,就够了吗?
仅仅依靠现有的力量体系,按部就班地提升,就足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可怕的危机吗?
就能改变这种在强者面前如蝼蚁般被随意践踏的命运吗?
不!
远远不够!
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如同野火般在他胸中燃烧起来——他需要力量!
更强大,更直接,更不受束缚的力量!
强大到足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规则,强大到足以庇护他在意的一切,强大到……让这些惨剧不再重演!
“先生,”他在心中,向着那唯一可能给予他答案的存在发出询问,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想要变强,变得……足以改变这一切的强。
我该怎么做?”
短暂的寂静后,李长生的回应如同来自宇宙深处的回音,淡漠而高远:“此界樊笼,不过一隅。
真正的磨砺,在星辰之间,在虚空之外。”
“虚空……”雷恩喃喃自语。
“安逸是强者之墓。
想要超越凡俗,便需踏入凡俗畏惧之地。”李长生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亚空间的波涛,星海的险阻,异形的巢穴,古老遗迹的谜团……那里危机四伏,却也蕴藏着此星球永远无法给予的机遇与历练。
你的《无名决》初入门径,正需外部的压力与迥异的能量环境来锤炼、夯实。
温室里的花朵,永远无法参天。”
李长生的话语,如同在雷恩心中点亮了一盏指向星海的明灯。
他明白了。
留在塞图斯-III,或许能依靠现有的地位和资源稳步提升,但那速度太慢了,上限也清晰可见。
只有在更广阔、更危险的舞台上,才能逼迫出自身真正的潜力,才能接触到更本源的力量。
他将这个想法深深埋入心底,如同埋下了一颗等待破土而出的种子。
接下来的三个月,塞图斯-III在爱丽丝铁腕治理和全体幸存者的努力下,艰难地走向恢复。
秩序被重建,工厂重新冒起烟柱,伤痕累累的土地上开始出现新的生机。
表面的平静逐渐回归,但那份沉重的债务和潜在的危机,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雷恩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履行防卫军的职责,将所有空闲时间都投入到了《无名决》的修炼和对李长生偶尔透露的、关于星海、灵能、乃至混沌本质的知识汲取中。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能让他变强的养分。
当星球初步恢复运转,一切看似步入正轨时,雷恩再次站在了爱丽丝的办公室门前。
他推门而入,步伐沉稳。
爱丽丝正在批阅文件,抬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询问。
“总督大人,”雷恩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我请求离开塞图斯-III,前往虚空。”
爱丽丝握着数据笔的手微微一顿,碧眸中掠过一丝错愕:“离开?
为什么?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在防卫军的地位……”
“正是因为现在是用人之际,我才必须离开。”雷恩打断了她,语气坚定,“留在星球,我能做的有限。
五年之期,弹指即过。
我们需要更多的资源,更强的力量,而不是仅仅依靠借贷和内部的缓慢恢复。”
他顿了顿,迎着爱丽丝审视的目光,继续说道:“我需要去磨砺自己,在更危险的地方寻找变得更强的机会。
同时……我也想去寻找,能够帮助您,帮助塞图斯-III偿还那笔债务,甚至获得更独立地位的机会。
星海无垠,总会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机遇。”
爱丽丝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他不再是那个她从巢都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眼神凶狠又带着惶恐的少年。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气质更加沉稳,身上隐隐多了一种她难以看透的东西。
她明白,他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
“虚空……很危险。”她最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也有权衡,“你可能一去不回。”
“我知道。”雷恩的回答简单而有力,“但留在原地,看着一切在五年后可能分崩离析,我更无法接受。”
这颗星球上,不缺他一个侍卫长。
李长生说得对,想要变强,必须要前往更危险更广阔的虚空中去。
办公室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窗外的城市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最终,爱丽丝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一丝释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她拿起另一块数据板,快速输入了几道指令。
“好吧,雷恩。”她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我批准你的请求。
总督府名下有一艘‘星梭’级轻型侦察\/运输船,代号‘坚毅之子’,虽然老旧,但经过维护,可以进行跨星系航行。
我会将它调配给你,并为你准备好基本的补给和导航数据。”
她站起身,走到雷恩面前,将一块代表着飞船权限的密匙芯片递给他,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记住,无论你在星海中遇到什么,塞图斯-III……这里,永远是你的一个据点。
活着回来。”
雷恩接过那冰冷的芯片,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信任与重量。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总督大人。
保重。”
没有更多的告别言语,雷恩转身,大步离开了总督办公室。
他的背影在廊道的灯光下拉得很长,坚定而决绝。
数日后,在坚毅城空港一个相对偏僻的泊位上,那艘线条简洁、涂装斑驳的“坚毅之子”号轻型飞船,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驶离了对接港闸,如同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浩瀚无垠、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星海深处。
雷恩站在狭小的舰桥舷窗前,最后望了一眼那颗在视野中逐渐变小、呈现出锈红色与灰白色斑驳的星球——塞图斯-III,他命运转折的地方,也是他如今毅然离开,要去为它搏取一个不同未来的地方。
星海漫漫长路,自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