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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半个月前,他恐怕是半点也不会将这少年的话当真,可是夏君黎重回临安的消息这些日子早就添油加醋地在武林中传开了;这黑竹之首当日是如何独慑埋伏于喜筵的众人,隔壁一向交好的风雷帮派去的探子前天还绘声绘色地到飞鹰门说过一遍,自然不是假的。若说他眼下还有什么狐疑不信,也只是不信夏君黎这般如日中天的人物,至于跑来数百里外的信州威胁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飞鹰门——往好里想,难道飞鹰门的实力已经这般引人注目了?

骆洲也是第一回独面这等人,自知气势绝不可输了,便瞪着他道:“你见了这‘黑玉颐指’,还不知道我大哥是谁吗?他让我来告诉你们,淳和子道长是他朋友,你们谁胆敢动他的,就是和他过不去!”

二当家看着面上有点举棋不定,此处围观者众,他飞鹰门过了几月趾高气扬的日子,众目睽睽给人一句话吓回去了岂不是威信扫地,便道:“小子年纪轻轻信口开河——随便拿个黑指环便说是‘黑玉颐指’了,是想吓唬谁?”

“你说这是假的?”骆洲理直气壮将扳指往他面前直伸过去,“你看,你自己仔细看看,是真的假的,这这么多人,是假的我让我大哥把我头拧下来,是真的就把你头拧下来,你说怎样?”

二当家此时心里实在有八九分信了,只能硬挺着道:“黑竹会的夏——夏公子一直在临安,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难道他能未卜先知,知道这几百里外要发生何事,事先让你带话?”

“谁说我大哥在临安?”骆洲道,“他人就在这,你要见他?要见他也行啊,你不怕他把你头拧了,我现下就叫他来。”

夏君黎原本还想用“流云”密传骆洲几句话与他助助阵,见他显然已占了上风,倒也不必了。飞鹰门众人此时惊惶四顾,连同周遭看客也各自四下乱瞧——可惜,这码头上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谁也不认得谁,也不过是彼此交换个有缘围观的眼神罢了,谁都信他们说的那个人物或许当真在此,但谁也不觉得自己身边之人便会是他。骆洲说得振振有辞,那二当家自是怯了,只能干笑两声:“我自不是那意思……一向听说黑竹会最讲究规矩,自然不至于无端寻我们飞鹰门的麻烦,今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与淳和子道长也是老相识了,哪里会为了几个叫花子过不去?只是碰上了,切磋切磋武技罢了……”

骆洲白了他一眼,将扳指收了回来,嘟哝道:“早这样不就好了——我大哥不露面是给你条路走,还这么多话。”

飞鹰门此时也没有了占位喝茶的心思,二十多个人也不多打话,一溜便走了,走时仍不忘东推一把,西撞一记,将围观众人惊走了大半。骆洲志得意满地回过头想找夏君黎邀功,淳和子道长近前来道:“小友适才所说可是真的?是君黎公子托你前来?”

骆洲返身,稍有踌躇,夏君黎的声音此时低低入耳:“你与他实说便可,只我们今日有事在身,我不便见他叙旧。”

骆洲便向淳和子道:“是,大哥方才就在此地,见那些人无礼,担心道长有失,所以让我解围。只是他——他今日尚有要事,所以恐要先走一步,不过道长放心,谅那些飞鹰门人也没胆再来寻你麻烦。”

淳和子便道:“多承相助——还请上覆君黎公子——贫道与公子也只两面之缘,蒙他竟还记得,施以援手——实所感激。既他另有要事,自是不敢叨扰,还望他多多珍重,日后总不难相见。”

他行事脱略,言罢拱个手,便真个走了。

看热闹的人没热闹可看,便也散了。石夫人料想待骆洲过来,夏君黎便要同他去追适才那二人——虽说正是回信州城的方向,她还是决意先出言告辞。

“既然夏公子已经有了那两人的下落,我便先回去了。”她开口道,“我毕竟……早就不算江湖人,总还是少知道你们这些恩怨的好。”

夏君黎自然不会强留她,只是先前的疑问还有些没解:“石夫人可要我回临安与邵大人带句话么?”

石夫人摇摇头:“不用。只是……我听说他现在归你管,你能不能……对他好点?”

“我……”夏君黎一时语塞,“邵大人是前辈,我可没那个胆子为难他。”

石夫人低了头:“嗯。他能好好的就行了。你别与他说见过我。”

夏君黎实在好奇。“夫人适才说他是你的兄长——是闹过什么事,二十年都不见上一面,还这么避忌,不想我向他提?”

“是我年少不懂事,不拿明月山庄的规矩当回事,丢了家里的脸。”石夫人只笑道,“二十年啦,我早就给明月山庄赶出来了,哪里还敢见他?他要是知道我在这,不定就过来补一顿打骂,我单是想一想他那张从来不会笑的脸啊,我都害怕。”

可是他分明知道你在这。夏君黎在心里道。不然我也不会知道这里有你们这么一间玉铺子。邵宣也应该——应该也不会只对我一个人荐过“流照珍玉”,这铺子看着毫不起眼,生意却似乎不差,说不定都有他的功劳。若论起“面冷心热”来,邵宣也这人实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不过——听着这般害怕兄长的石夫人,却也分明晓得邵宣也的所在,甚至——连他如今“归谁管”都立时打听着了,足见也对他很是上心。

他不好再多追问,更不好多置喙人家家事,也便只能言尽于此,不过心中还是暗道回去之后,可以问问邵宣也,看他肯不肯说。

骆洲老早到了跟前,见石夫人走了,便将扳指递上。夏君黎原本料俞瑞不会追很远,只是碍于适才这地方人多才没立时动手,想必一旦离了人群,便会出手将二人制住,骆洲吓走飞鹰门、送走淳和子,加上自己和石夫人说了几句话的时间,他差不多该把人带过来了。可这会儿却还没见人影。

他并不怎么担心。就凭方才那两人,二十个也未必能给俞瑞惹出什么麻烦,便只慢慢往那面走,收起扳指的当儿,忽然没来由地想,适才将扳指留在流照珍玉那短短的时间里,倘若他们有心将之用在什么书令之上,岂不容易得很?

他自不是认为,那石氏夫妇会有心、有胆、有能做这件事,只是突然觉得——那个当日伪作假令之人,在早有谋备的情况下,只需要短暂得到这枚扳指的一瞬使用机会,便有可能完成整件事,而根本不需要真正“偷取”它。自己自得到这枚黑玉扳指以来,若说真有多看重实在也未必,就算不曾有过像方才那样交给别人察看的时候,至少睡觉、沐洗、更衣的时候,定是不可能始终携着的。自然了,即使是自己睡觉、沐洗、更衣的时候,应该也几无有人靠近的机会,只是——只消有这个可能性,这事便不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谜题了。既然自己是这样,那沈凤鸣拿着扳指的时候,岂不也有可能是这样。

他仔细往前回想时,只觉模糊要想起什么,不过便在此时,他看见那三人返来了。

——适才还只有两人,这会儿却是三个都来了,实在是省却了自己一番麻烦,只是——他瞧见俞瑞正于若远之外出现,看起来竟好像始终只缀着几人,却还没动过手,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将第三人也找到,还一起赶回了此处来。

此时三人步履匆匆,似乎急于赶路,只偶尔彼此指点一下方向,全未注意到有人盯梢。他见俞瑞有意先靠过来,便向道旁避了避,待他近了便道:“怎么回事?不捉人么?”

“飞鹰门走了没?”俞瑞不答反问,“还有那道士,还在么?”

“都走了。”夏君黎道,“这么半天了,还能留给你老来解决?”

俞瑞嘿嘿一笑,“我不感兴趣,倒是他们——”他伸手指向已走出了一段路途的三人,“是回来找飞鹰门晦气的。”

“是么。”夏君黎有点不信。

俞瑞自然晓得他意思:“凭他们的功夫,若没我暗里帮手,连方才那几个追兵都摆脱不掉。不过——”他指了指此际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这人功夫恐怕能好些。你猜怎么的?那两个适才跑得飞快,原来是跑城里搬救兵。我听他们说着,是要他帮着回来这里救那个道士——嗬,可真是离奇,你这回的对头,好像竟还懂江湖义气?”

“所以你就一路跟着,都不出手拿人?”夏君黎微愠,“真回了码头上,人多眼杂,如何捉人问话——不如趁此间——动手还便利些。”

俞瑞不悦:“我怎知你小子牢不牢靠,几时完事,自然想瞧瞧这人与飞鹰门动手,手底下到底有几成功夫。”却也无可奈何:“等着,我给你捉过来。”话音落时,便已飞身去了。

这道上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总有些往来行客。那三人求快求近,离了官路,切了近道,拣了无人的灌木间径要直插码头后梢,倒是正合俞瑞之意。他身形矫极,数十丈的距离不过几个起落已抛在身后,到得距离那三人丈余,三人方有所觉,可他双足飒踏,顺着风势便越过了其中二人,于空中掣出了自己的得意兵刃判官笔,先点向最前方那来帮手的男子。

夏君黎和骆洲不疾不徐跟到近前,见两人方始交手,俞瑞的对手正是那起初上灵山骗过了守愚道长之人。比起骆洲的绘像,他此际气色稍嫌晦暗了点,一双眼睛看着还有些定力,想来确实扎实练过武艺,但守愚道长说他长得“身端气明”,似乎有些言过其实。

男子起初显然以为是飞鹰门出手追袭,可——俞瑞的第一招递来实在叫他吃了一惊,那判官笔上的力道只看着便知不是寻常人轻易能接下,他回身反击的一掌想必没有运足内劲,还没递出去,连忙便撤了。他暗自吐纳一口,才敢运起后招迎敌,脸色此时不免愈发沉肃,一双眼紧盯着那支判官笔,似乎已从中看出什么花来似的不肯移开。俞瑞已知这后生男子虽不识自己,却显然“识相”,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当下笔上用出七成劲力,点向男子肩上“云门”要穴——只消能速速将他制住便罢。

这一式乃是判官笔中“飞点”的手法,若是对手武功低微,原足以一招制敌,若是对手技艺稍具火候,那么“飞点”以其灵巧与狠辣兼备之能,实在也足以于数个回合之内逼得对手露出破绽,若不想要人性命,最后大约仍是以制住“云门”穴为期。以俞瑞估计,以七成功力拿下这个对手应在十招之内——这已是往最谨慎处估了。倘若对方当真深藏不露,竟要走出十招之外,那他便要拿“破喉”的手法招呼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太谨慎了。笔尖触到男子“云门”穴,对手只在第一记时下意识沉肩卸肘,闪避开去,可第二记点来,他好像就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或者该说,是并没有还手之意,仿佛被俞瑞的连击震住了似的,任由了笔力透入要穴——这一任由,半身自是酸麻难当,男子原本抬起一半的手此时也不得不垂了下去,身形凝滞,动弹不得。而这时,旁边那书生模样的,和那姑娘模样的两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找到帮手的空隙。

俞瑞稍觉惊讶——才第二招,自己实在是高估了这年轻人。他正要发话,不料男子此时将一双目光从判官笔上移至俞瑞脸上,忽然张口,说了句:“你是俞瑞!”

这四个字本来是无礼已极——俞瑞早就算得上是宿老前辈,还没有哪个后辈敢前无尊号,后无尊称地直呼他的大名,连夏君黎都不曾。可如今比起“无礼”,他只觉得吃惊——这人看着也不过二十五岁上下,而自己阔别江湖近二十年,自是绝不可能与他见过,夏君黎一直不出手而总让他这老头出面,本也是这个缘故,可怎么此人只一见面,就叫破了自己来历?若这是哪个武林名门的后人也就罢了,可这三人武功稀松,显然都只是小脚色,俞瑞一时实在要不知——这到底是自己昔年太过风光,还是今日太过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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