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晚的靴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而密集的声响,两只手无意识地将袖口攥出了褶皱,直到那抹玄色身影撞入眼帘时,指尖才骤然松开。
“阿晚,我们回来了。”
顾晏嘴角含笑,眼窝微微下陷,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却衬得瞳仁愈发漆黑,像深潭里冻着的墨玉。从前被战场磨砺出的英气,此刻都化作病容里的清癯。
程晚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钉在顾晏的身上,她有许多话想问。
你怎么回来了?
你的身体恢复得怎样了?
这一路奔波劳累,你的伤有加重吗?
......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三个字:“回来了。”
顾晏的喉结剧烈滚动,发出干涩的吞咽声,眼底翻涌的热浪几乎要将眼前人灼穿。
瘦了。
又瘦了。
是身上的伤还没养好吗?
还是没好好吃饭?
府上的厨子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眼下的黑眼圈好重。
定是为了科举考试熬夜用功了。
......
顾晏想开口再唤一次程晚的小名,却发现舌尖像是被冻住般沉重,唯有指尖不受控地颤抖。
“是,我们回来了。”
程晚和顾晏的目光隔空相撞,两个人安静又贪婪地注视着彼此,直到一声奶声奶气的“晚晚”撞碎了晚风,也撞开了这片空间。
“晚晚!”
被少青领着去撒尿回来的顾煜在看到程晚的那一瞬间,就立马松开了少青的手,倒腾着小短腿朝程晚飞奔了过来。
程晚眉眼一弯,半蹲下身张开双臂,看着顾煜像颗小炮弹般砸进自己的怀里。
小娃带着奶香的软脸埋进程晚的颈窝,嘴巴里不停地喊着“晚晚”、“晚晚”......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的思念通过这一声声的“晚晚”给喊出来。
程晚搂着顾煜的小身子,鼻尖忽然泛起酸意。
“让我看看,瘦了没?”
小娃终于停止了喊“晚晚”,程晚快速眨了两下眼睛,憋回眼底的湿意,松开顾煜仔细观察小娃的状态。
小脸白嫩嫩胖嘟嘟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眉目间带着舒心愉快。
程晚视线下移。
小肚腩又出来了。
程晚伸手轻刮了一下顾煜的鼻头,嗓音含笑:“岁岁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真棒!”
顾煜抬起肉嘟嘟的小下巴,胳膊还圈着程晚的脖子:“你走前和我说的话我都牢记着,我每天都有认真吃饭,好好睡觉!我还监督我小叔和少青叔叔认真吃饭呢!”
程晚看了眼嘴角荡着笑意的顾晏和少青,低头在顾煜的脸蛋上狠亲了一口。
“我们岁岁真是太棒了!”
顾煜“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小米牙。
已经到达附近但没舍得打扰这边相聚氛围的林老太等人看时间差不多了,纷纷围了上来。
对于林老太等人来说,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
顾晏的身体。
“我真的没事了。”顾晏扶着林老太,眼角眉梢皆是温和:“若不是太医准许,我不可能回得来,奶,叔,婶,你们莫要太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
自家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甚至曾经命悬一线。
尤其这伤还是为了自家的另一个孩子受的。
除非顾晏的身体彻底恢复,否则林老太等人的心是不可能彻底放下的。
“你咋不在那什么槐什么安的,那个县城养好伤再回来?
你看你这脸白的,这一路上肯定没少受罪吧?
你的药都带上了没?
还有太医?负责治你伤的太医有没有跟来?”
林老太摸着顾晏凸起的腕骨,眼里满是心疼和着急。
林老太的问题也是王氏等人,甚至包括程晚想问的。
顾晏环视过站在这里的人,轻笑了一声,嗓音微哑:“岁岁想家了,我也想家了。”
想家了……
林老太的眼泪到底没憋住,眼泪“唰”地一下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而厅内也响起了不同音色的抽噎声。
程晚将脸埋进顾煜的颈窝,眼泪无声地流出了眼眶。
“想家了……”林老太拍了拍顾晏的胳膊,抽噎道:“你离家很久了,能不想家吗?回家好,这次回家了就不走了,啊?”
顾晏乖乖点头,嗓音轻颤:“不走了,奶,我不走了。”
“好!好!好!”
林老太握着顾晏的手,连说了三个“好”。
说完,林老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向外,大声吩咐着:“让厨房的人赶紧准备上,今天晚上咱们用顿团圆饭!”
吩咐完下人,林老太又扭头看向徐知念:“念念啊,你晚上留家里吃,我让人去把你爹娘和你小弟也接来。”
徐知念自然无有不应。
天色已暗,程府饭厅的鎏金兽首烛台燃得透亮,桌子上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正散发着各种香味,随着林老太在上首坐下,程晚等人依次落座。
林老太没有动筷,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扫视了一圈饭桌上的人。
“好。”林老太又说了一个“好”。
程晚敏锐地察觉到林老太的眼圈又红了。
“吃饭,吃饭!”
说完,林老太笑着动了筷,皱纹里的笑容铺满了满足和庆幸。
程晚垂眸。
经历过这么多,他们这些人还能坐一起吃顿团圆饭。
真好。
顾煜的小木椅在程晚身侧,小娃盯着桌上的金丝酥饼直咽口水,却在看见程晚往顾晏碗里添莲子时,有样学样地用勺子舀了颗蜜渍红枣,颤巍巍地往程晚嘴边送:“晚晚吃!”
程晚笑着张嘴,余光却瞥见顾晏正用青瓷汤匙拨弄碗里的人参片,指节泛着病态的青白。
这双手以前能拿弓持剑,如今却连握匙都显得无力。
程晚咬下那颗蜜渍红枣,甜味在舌尖漫开,却抵不过眼底酸涩。
顾煜见她吃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晃着小脚去够酥饼,小肚皮蹭着桌沿发出窸窣声响。
林老太往顾晏碗里添了勺山药排骨汤,絮絮道:“多喝点热汤,暖胃。”
王氏跟着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骨刺早已挑得干净:“这鱼新鲜,你尝尝。”
顾晏垂眸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肴,青瓷汤匙在汤面划出细碎涟漪。
他忽然伸手握住程晚欲再添莲子的手:“阿晚,”顾晏低唤,声线浸着温水般的哑:“莫要忙了,你自己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