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和恭谨地静候在门前,弓着身仿佛从来没有直起。
阳光倾泻在他身上,洗去他刚刚杀完人的那一点狠厉,洗出他木讷老实的脸。
自田安平堕魔后,高昌侯田希礼就失去了全部的心气,把自己关在族地,整日以酒色自娱。
在田安平手下得到重用的田常,独掌海外霸角岛,成为田氏高层,还在斩雨军任职,结下不少人脉。
田安平堕魔后,他也代表田家从斩雨军退出,再无染指九卒可能。但手下有钱又有人,在田希礼浑浑噩噩的情况下,轻易地掌握了家族大权。
作为田常的心腹,田和也一跃成为家族总管般的人物。
今日田常亦死,田安平死透,那么他是田家最有实权的人。
奴又生奴,生出田家事实上的家主……这又何尝不是夜鹏吞龙,逆天改命?
但壮志于怀,只是让他激动了几个呼吸。
他习惯了谦卑,那并不只是一种面具……而是他的生活。
当那只折纸青羊点燃,他恭恭敬敬地等候着,像一个奴仆,等待主人的命令。
折纸青羊作飞灰,焰光渐红渐赤渐如血。
焰中有光影,隐隐勾勒出一道修长的人形,难以形容的威势,笼罩了整个霸角岛,岛上鸟兽都跪伏!却在一声轻响后,碎灭如烟。
“护国大阵。”
田和心中生起明悟。知道是昨夜忽然升起的护国大阵,阻止了那位大人物的降临。
“大人。”他主动开口,声音恭敬:“小人没有破坏护国大阵的能力,但凭借目前掌握的力量,应能在霸角岛这里和大泽郡境内,同时对护国大阵发起自内而外的冲击——大概率很快就会被镇压,但也能让护国大阵动荡数息……”
“如果能够为您效劳,小人现在就去发动。”
他并不知道那位大人物降临的目的,所知信息太少,没有办法推测……但明白自己表现的机会不多。
田安平死后,对方或许永远用不到自己了。
折纸余烬犹在,焰光已渐消,但在彻底归于空无前,还是有声音传出来——
“你能掌控大泽田氏吗?”
这声音是如此的冷,像是吹碎盛夏,掠过晚秋,提前呼啸了凛冬,叫田和眉眼都挂霜。
他感受到太过恐怖的杀气,并非针对于他,但仅仅只是从声音里泄露一丝……便好像将他的意识都冻结!
“能!”他毫不犹豫:“唯君之命,大泽田氏必赴死而践!”
焰光里的声音说:“不必赴死……在我需要的时候,向天下昭明田氏的选择。”
终于光隐焰灭。
余声却在田和的心里,一再敲响。
他大概明白了这条命令。
“尽可能多的人,尽可能多的地盘……尽可能多的支持。”
难道前武安侯要在这种时候兵变易鼎?
军神和笃侯都远征天外,九卒之中,【天覆】、【春死】杀伐于神霄……【逐风】【秋杀】却在国内。
石门李氏、秋阳重玄氏、贝郡晏氏都与之交好,还有重玄姻亲之“易”、晏氏姻亲之“温”,两位朝议大夫都在朝……当代朔方伯恨不得叫他义父!
这……!
田和悚然睁眼,呼吸粗重起来。
……
……
漆黑的棺材,被红尘劫火点燃。
整座仙魔宫,自上古传承至今的建筑……飞为劫灰,渐次湮去。
帝魔宫成死地,仙魔宫为劫灰,长相思斩下了魔界的一页历史。
姜望一剑追溯命运,于命运河流,斩杀田安平的过去现在未来……而后在田和的视角,听到临淄的钟。
怔忪当场!
曾为大齐国侯,学过一些礼。也见证老侯爷重玄云波之死,国葬以三钟之鸣……
除却那一位怒骂他不敏无智的君王,整个齐国无人能当此九钟!
顾不得再探究万界荒墓的隐秘,对田安平的死亡也不再关心,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神霄战争——
其人身在万界荒墓核心位置,俯瞰诸天,身缠劫火。
而时空见裂。
千万道时空的裂隙,以其为中心蔓延,仿佛千万缕黑色的魔影。使得方才诛魔的他,如同魔界最恶的那一尊!
犁庭扫穴遽止于此,他抬脚一步,跨越茫茫宇宙,无尽的时空,循着那冥冥中的一点联系,立刻就要降临霸角岛。
但茫茫人意,无穷又无边。护国大阵的力量,柔软地抗拒了他。
除非强攻齐国,正面轰平国势,不然外来力量,不得入其间。
“今为外来者。”
姜望垂眸。
他抬脚的时候在魔界,落脚的时候还在仙魔宫的废墟中。根本没有走出去。
当年仕于齐,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争,许多次惊涛骇浪……护国大阵从未开启到这种程度,整个大齐帝国万万里疆域,竟然完全封锁。
就算是中央天子姬凤洲倾国杀来,那位所向无敌的陛下,也只会正面迎击,不会锁国。
由是见惊,由是见怒,由是……生惧!
在天外战场所向无敌,杀穿了整个魔界的荡魔天君——恐惧于一种尚未确定的结果。
而后他纵身天海。
像是什么太古巨物,砸进了长河。
惊涛骇浪海啸一百年的天海,在这一刻浪峰千叠,高举九霄。
奴神蝉惊梦,灵冥皇主无支恙,诸世有志于天道者……各在茫茫宇宙不同处,同时悚然望天——
他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万界荒墓源发,强行贯通天道,横绝天海,剑慑诸天!
姜望终于撕裂了那冥冥中的阻隔,沟通到自己全部的青羊天契。才听到玄冥宫里的叹息,青石宫里的恨声……明辰宫里,燕枭惊惧不安。正声殿里,独孤小小心翼翼地祝祷。
还有东华阁中,寂然无声息。
他隔世远眺,注视着大齐帝国的万万里疆土,草木山河,一时也并没有言语。
天风卷起衣,使其萧然。独在万界荒墓的荡魔天君,一时不见了威风煞气,抿唇而默。像是东华阁里,那个遗留在角落里的……皱巴巴的纸团。
“朕岂仗剑于小儿辈!”
音犹在耳。
鞘中弹剑,又被他伸手按住。
他的确有按捺不住的情绪,比这天海更澎湃。
可是他也一再地想——
陛下希望我涉足这场战争吗?
说到底,姜无量才是姜姓皇室的那个“姜”。
说到底,这是大齐皇室内部的权柄革替,他虽视君王如长者,离国之后愈发亲近,可他毕竟是去国之王侯,是个外人!
他爱戴天子,因其生恨,但更想尊重天子的意愿。如果天子希望他袖手,他可以永远等在得鹿宫外,东华阁前,永不踏进那道门。
横扫诸世的荡魔天君,沉默在仙魔宫的废墟里,目茫茫而眺天际,并没有暴怒的姿态。
可是方圆十万里的魔潮,一退再退,一远再远。似乎就连无智无识的阴魔,也慑于生命本能的恐惧中。
连绵的恐惧,呼啸为潜意的海洋。
也在姜望的潜意之海,泛起了微澜。
某个时刻姜望低头,看着自己攥拳的左手。
他张开五指,看到手心托着……一只皱巴巴的、丑陋的折纸青羊!
……
“你说你已经懂得王侯之贵,朕看你并不明白。你乃大齐王侯,与国同荣之尊。你的私事,就是大齐国事!”
……
“站起来。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叫你不能直身?”
……
“你好大奢想啊,姜青羊!便是朕!也不能说事事顺心,遂意此生。”
……
千声万声都在耳。
姜望将折纸青羊又攥紧。
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你这不敏、无智又少识的姜青羊呵!
你可懂君心?
……
……
神霄战场,齐国大营。
重玄胜并没有真个高踞帅座,而是和曹皆并肩,正在道法沙盘前推演战争。
没有激烈的争论,只是你一句我一句的铺陈,一笔一画,勾勒了整场战争的图卷——姜梦熊虽然离开了大营,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要满足既有的胜果。
忽而帐帘高卷,霜白天风,送进提剑而来的人。
重玄胜抬了抬额上的肥肉,本来有些玩笑的话语,但看到如此冷冽的姜望,没能出声。
“姜无量身证西方极乐佛主,号‘阿弥陀佛’,弑君夺位,就在昨夜。陛下身证【阴天子】,仍于冥土为地藏王菩萨阻道,剑斗两超脱而死。观星楼已国钟九鸣,相信马上就会有新君诏书送到前线——”
姜望一口气说完这些,看向曹皆:“笃侯怎么说?”
曹皆手中还握着演兵的令旗,一时攥紧无言。
这消息太过突然,他这位“天下善战者”,也无法立刻消化。
唯独重玄胜,只是眯起了眼睛。
终于曹皆开口:“荡魔天君并不认可这位新君?”
姜望道:“陛下亲口传位于长乐太子姜无华。”
曹皆沉默半晌,来回走了两步,最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长乐太子还活着吗?”
姜望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曹皆深深地闭上了眼睛,以平复自己那一颗掌军的心!
他能成为今天的笃侯,正是天子亲手简拔于军伍之间,他不可能对天子没有感情。
但身而为帅,领军在外,他要对手下的士卒、肩上的责任,乃至整个齐国负责。
为帅者岂有匹夫之怒,岂能有……私心之恨。
“我等悬军在外,为天下而战。神霄局势不能动摇,此人族大局,胜过一国兴衰。”
他缓缓出声:“就像昔日旸国灭亡,旸谷仍然固守海疆。今日即便大齐社稷崩塌,我们也不可能放弃战线回师——将这一条战线让出来,所引发的后果不可估量,是对人族的背叛。”
“这正是青石宫选择昨夜易鼎的原因。”重玄胜平静地道:“看来祂成功了。大家都是大局为重的人。”
曹皆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姜望自怀里取出那张皱巴巴的折纸,仿佛蔫了的丑陋青羊:“我曾以此相赠天子。天子宾天之前,将它还给了我。”
曹皆当即起身,按住军刀:“若奉遗诏,则本侯同去!博望侯在这里镇军足矣!”
重玄胜又道:“青石宫以为自己能够轻易收拢人心,事实看来也不尽然……阿弥陀佛也不是人人都爱的,至少笃侯就态度分明。”
“无须笃侯同行,我来这里不是要请援兵。”姜望摇了摇头:“而且这张折纸上什么字都没有留,谈不上遗诏。”
“不,这就是遗诏。”重玄胜说:“而且你想是什么内容,就是什么内容——这可是天子的贴身之物,沾着他老人家的血,本侯几回见他朝上都戴着!”
曹皆面沉如水:“当本侯的面矫诏,是不是不妥。把曹皆当什么人?”
重玄胜并不理会,只对姜望道:“陛下如果单纯不想你插手,弃置即可,不用即还。为什么还要特意还给你呢?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某种默契存在——你是否懂得陛下的意思?”
姜望道:“我想我明白我应该做什么。”
“陛下一直对青石宫是有期待的……”重玄胜说到这里就停下,转道:“如果你要杀祂,不要犹豫,越快越好。不要给祂稳定国内形势的时间。”
“天子既然没有把国家交给祂,没有在最后的时刻为祂铺平道路,那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战斗到最后一刻,把祂给国家带来的危害,降到最低——封长乐是如此,写国史是如此,冥界那一战也不会例外,在最后的厮杀里,我不信阿弥陀佛没有受伤。”
“五国都不会允许阿弥陀佛据其尊位,来征六合。他们注视着阴天子陨落,转头就会大肆宣扬先君的功业,高举神霄大义的旗号,对阿弥陀佛统治的齐国进行围剿——当然最好是将阿弥陀佛与齐国分割。”
“阿弥陀佛登位的第一件事情,必然是外和诸侯,内定国势……我猜祂会把冥土让出来,维持前状,不给诸国征伐的借口。但无论祂怎么示好,都不会改变结果。不打你千般都好,要打你总能找出理由!祂一定要扛住这轮围剿,才能真正挤上这张六合的赌桌。”
“所以如果你要杀祂,一定要在这之前完成。不然等到五国出兵,分割东国就成定局,还不如就把国家交给青石宫。”
曹皆默默地听着他的分析,又走回沙盘前,似乎又考量起神霄战事。
“你说的这些问题,难道青石宫不知道?”姜望问。
“祂当然知道,但祂相信自己能够处理,祂从来就是一个对自己有绝对自信的人。”
重玄胜面无表情:“祂既然敢面对面挑战陛下,必然是有超迈一切的勇气,应对所有的信心。说不定五国出兵,正是他所等待的彻底掌控东国、甚至升华国势的机会,毕竟到了那样的时候,无论是忠于先君还是忠于祂,都要为了齐国而战——”
他掸了掸侯服:“但这不是我们需要操心的问题。你既然已经决定提剑,我们只要考虑怎么干脆利落地解决这件事情。”
“去找景国要人吧。”他说
“在当前形势下,只有景国有最大的余力,他们非常乐意帮你。李一驾驭一真遗蜕,有超脱战力,再配合你所驾驭的仙师一剑,有很大的机会成功!”
他若有所思:“或许,这正是陛下将青羊天契还给你的原因——玉京山掌教可以代李一决于鹏迩来,你跟玉京山掌教有交情,可以推动此事。又与李一共事一场,战场上有默契。”
姜望摇了摇头:“倘若借兵于景,就给了景国干涉齐国内政的理由。陛下在天之灵,不会乐见。”
“武帝当年借兵复国,还不是一样皇权自握。”重玄胜目光灼灼:“说到底,中央只能以神霄大义出兵,断没有理由以此裂土。欲成大事,不可拘泥,你虽无敌于绝巅,今要面对的是阿弥陀佛!”
姜望沉默了又沉默,最后道:“我曾答应陛下,齐天骄,胜天下天骄……若最后是李一杀进紫极殿,我想他宁可没有人回去。”
“荡魔天君以‘齐天骄’自视吗?”曹皆问。
“我非生于齐,而长于齐。”姜望道:“枫林城已经回不去了,临淄是我故乡。”
“陛下戎马一生,今伐佛宗两超脱,也算堂堂正正死在战场。”曹皆把那已经捏得歪歪扭扭的演兵令旗,插上了沙盘里最高的山:“荡魔天君想为陛下复仇,当如陛下不伤国体,当如青石速战速决……迟则天下有变。”
“如若我没有料错,护国大阵应该正开着。”
他看向姜望:“你打算怎么处理?”
当世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超脱者,也不可能瞬间击破倾霸国国势所发起的护国大阵……此霸业之基也。必内部动摇,外发强力,里应外合,方有短时间内击破的可能。
这也是姜无量促成姜无忧催动护国大阵,而姜述默许的原因。无论东华阁里谁胜谁负,都需要一段时间来镇平国势——
当然姜无量是更需要时间的那一个。
“重玄、李氏、晏氏……这些跟你亲近的家族,都必然被盯着,没可能里应外合,他们也做不出毁坏护国大阵,伤害社稷的事情。”
重玄胜直接给出建议:“为今之计,只有拿出我们前线的虎符,天子所授之宝——你以班师回朝的名义,解决护国大阵的抗拒,突入临淄。”
“本侯领军在外,以天子御赐虎符镇军,绝无可能交出来。”曹皆十分严肃:“除非你把我打晕在这里,在我的左袖袋里将它取出。”
“不需要笃侯做些什么。”姜望抿了抿唇:“我来这里,只是想跟厮杀在前线的大齐将士说一声——如果要支持新君,也不妨等一等……再等一天。”
重玄胜忽然一记手刀,非常简单地将曹皆打晕,从他身上搜出那枚虎符,又将自己的虎符也解下,一并递出:“还是拿上。虽则以青石宫那位的智慧,一定会有所应对,我猜这个时候兵事堂已经发函,这几枚虎符已经加以限制……但万一呢?”
“我想不会有这种万一。”姜望说。
“但它们足以代表人心。”重玄胜道:“告诉青石宫——前线将士虽不能归,心在何处。”
姜望默默地接下这两枚虎符。
这正是他来神霄大营所要求证的问题。
他本不打算再说话,他已抬靴靠近临淄城!
但在身形消散之前,看着重玄胜平静的脸,他还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一天?”
重玄胜沉默片刻:“我没有想到青石宫能赢。”
姜望看着他,没有出声。
他又道:“毕竟超脱在算外。”
他经常给姜望解释,但今天的解释同过往所有都不同。
最后一缕天风,吹落了帐帘。
帅帐之中无声音。
姜望已经离开很久了。
重玄胜才缓缓地坐下来。
他太胖了,坐下来很是吃力。
躺在地上晕过去的曹皆,这时怔然如久睡方醒,悠悠出声:“博望侯把鲍玄镜逼回临淄,是不是就是为了推动这件事情?”
重玄胜面无表情:“这种从娘胎里种下来的因果,岂是我能推动的?一个阴天子,一个阿弥陀佛,注定只能成就一个。”
“但鲍玄镜的绝境爆发,确实成了这场燎原大火的第一点火星……”曹皆怅声:“他至少是加快了这件事情,也多少牵制了东华阁的注意力。”
重玄胜闭上眼睛,以双手捂面:“他会怨我,但也会体谅我。”
有那么一瞬间,曹皆很想飞起来一拳,打肿这张胖脸。
因为他不能体谅。
哪怕在冷眼和敌意中长大的重玄胜,有足够的理由怨怪青石宫。
但他明白,这一拳轰出去,也只是为自己的悲伤找出口。
根本就是一种逃避。
他顾虑国家大局,要把杀鲍玄镜的权力交还陛下,军神深谋远虑,要给鲍玄镜一个奉献资粮的机会,让临淄那边吃干抹净……
他们何尝没有想过鲍玄镜狗急跳墙的可能呢?
只是他们都不以为意。他们都把已经暴露身份的鲍玄镜,当做砧板上的肉,全看天子想要怎么宰杀。把一个曾经抵达幽冥超脱的存在,当做面团一般揉捏。
在一个接一个的胜利里,东国早已习惯赢得一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以之为火石、点燃那长夜的青石宫,反倒是最尊重鲍玄镜的那一个。
曹皆握紧了拳头,但又闭上了眼睛。
为将者要永远保持清醒,所以他清醒地感知到,这并不是一场梦。
……
……
茫茫宇宙虚空,姜望独行其中。
神霄战场他已经不再回顾,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甚至比人们期待的做得更多。
剑沉猕知本,势撼大赤天,虎伯卿逃,帝魔君死,仙魔君伏地而授命……
此时此刻,他只是怀念。
不是作为荡魔天君,不是竖立白日碑的魁于绝巅者,不是接天海镇长河的那个存在。
而是最初的“姜青羊”。
怀念那个许他为“青羊”的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经历了怎样的一段人生。
现在他要往回走。
无星的宇宙是极暗的——
当他竖起一根手指,立在身前。
金色的三昧神火,在指尖绽然如莲开。
其间有一缕豆大的白焰。
焰光摇动之间,显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繁华光影。
这是烛岁在临淄街头的夜晚,攫取到的一点光亮。作为守护齐国千年的打更人,送予他守护齐国的期待。
是当年离齐之时所获赠。
亦是先君……从未言明的心情!
以之入临淄,如雀归笼。
……
……
今日大朝。
今日大朝在午后。
白石为阶,金玉嵌台,巨大的广场一望茫茫。
天苍苍,旭日流金。
铜铸的号角长有丈余,架在夔牛铸座,仰对天穹。
肌肉虬结的力士,赤裸上身,额头暴起青筋,奏响朝鸣。
嗡……
嗡……
低沉的号角之声,一声声送远。
陆陆续续出现了人影,穿着各式各样的官服,像分工不同的蚂蚁,在烈日下熬煎。
石阶连着广场,广场连着石阶,天下间的贵人,都是追星赶月,才能来到这里。也要翻山越岭,才能走得更前——
人潮的尽头,是巍峨在最高处的那座大殿。
诸色最贵,诸方最尊,谓之……“紫极”。
今天是先君驾崩的日子,国钟九鸣,已告天下。
今天也是新君登基的日子,那些个齐室宗亲、皇宫内侍,早已将易鼎的消息传知朝野。
继位者,昔日废太子……囚居青石宫的姜无量。
先君姜述的嫡长子。
祂太急了些……
竟连一天的孝期都不愿意守!
三品青牌捕神颜敬,攥着手里的令印,咬住了牙关。
先君在时,无日不朝,他虽然不是坐堂的工作,常年在外缉凶,待在临淄的日子都不多……但参与大朝也不止一回。
从来都是浩荡人潮中的微渺一点,这些年只是位置从外围到中央不断地往前。
做捕快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顶点。像郑世郑都尉那样,成为斩雨统帅,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想到郑大帅,他不免抬望。
今时正是斩雨军拱卫京都,先君以其为宿卫,却在宫中被掀翻龙椅!应当论罪而死,还是论功行赏?
但并没有看到郑大帅的身影。
“凡大朝,在京官员悉至。”
泱泱大齐,在京朝臣何止三千数!
往前每一次大朝,他在人群中回望,都见人潮如海,黑压压一片,不得不感慨大齐人才济济。
但今天他发现——
人潮稀疏。
约莫一看,不足三一。
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在新君登基的日子,朝会如此空荡……这都是极其罕见的。
更关键的是,政事堂、兵事堂的大人物们,除朝议大夫宋遥外,竟无一个在场。
前相未来贺喜,今相不曾在朝。
颜敬抿了抿嘴唇,感到血液在身体里奔流。
他又想到今天来上朝的路上——
一路走来,满城的雪。
家家户户都贴挽联,挂白灯笼。
所有的酒楼茶馆,笙歌之地,全都关门闭户。
而他身在北衙,明确知晓,并没有相关的朝廷令旨下发。
也就是说……
临淄万万家戴孝者,都是自愿为先君。
日光太烈,叫他的眼睛如此酸涩。颜敬不得不快走几步,踏进那雄阔的紫极殿中。
满朝文武皆旧故,使人思之如故时!
大齐上卿虞礼阳,正一品。
大齐安乐伯姒成,也算勋贵。
术院主官谓之“大术宗”,也称“院长”,今为陈姓,正二品。
工院主官谓之“大匠师”,今为王姓,从二品。
驭兽坊主官谓之“牧尚书”,也称“坊主”,今为刘姓,从二品……
唯独身材高大的内相霍燕山,换成了面目温和的丘吉;武官之首的位置,站着一位身披光明甲的昂藏武将,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楼兰公,亦即现在的不动明王……还能提醒已是新朝。
在当值黄门的宣礼声中,颜敬慢慢地走进了队列。
在皇帝到来之前,有一个拜请天子的环节。
群臣虽然不如往时多,倒也纷纷躬身,高呼“永寿”。
颜敬站在那里没有动。
用余光扫过,人群中“突兀”的并不少。
也就不显得突兀。
午时。
信香燃尽。
“吉时已到!”典礼官高声示意。
一名执鞭太监走到丹陛中间,执静鞭击地三响,高喝:“鸣——鞭——”
啪!啪!啪!
大殿肃静。偶然的窃语,也都消失。
丘吉手抱拂尘,面向大殿,用悠长而洪亮的声音唱赞:“陛——下——升——殿——”
教坊司奏响庄严的《天龙引》。
但见灿光入殿,蟠龙绕柱,恢弘壮色。
在近侍宦官和侍卫的簇拥下,大齐帝国的新皇帝,自龙墀走来,一步步走上至高宝座。
在这个过程里,殿中没有声音。
新皇正坐。
祂瞧来确实是明君的相貌,五官堂皇俊朗,不输先帝,比先帝少了两分威严,多了一种亲和感。
丘吉往前一步,高声宣唱:“班——齐——”
按理到这个时候,典礼官就该站出来致以正式的贺词,而后丘吉作为司礼监太监,引导群臣鞠躬行礼。
但皇帝却在这时略抬其手,止住了典礼官,笑问:“果真班齐?”
丘吉躬身道:“启禀陛下——心向国家的栋梁,已然到齐,尽都列班。”
新皇摆了摆手:“内相此言谬矣!不是不来朝会,就不心向国家。炎炎盛夏,难免困乏,起不来床,是情有可原——若非今日是朕的登基典礼,赖不得床,朕也要多睡一阵。”
丘吉敬声:“陛下圣明。”
朝议大夫宋遥十分严肃:“朝廷自有制度,新朝大典失期,诚可军法论处!以儆效尤!”
“宋大夫说得好,无规矩不成方圆,朕也受教。”
新皇慢慢地道:“不过今日毕竟是朕的登基大典,主人家自己不见怪的话……倒也不必那么较真。”
“这样,罚酒一杯!”
祂笑道:“今日当至未至者,都罚一杯酒。必要一口饮尽,不得金樽养鱼。这事儿丘吉亲自去办,要严格。”
祂在御座之上,俯视殿上诸臣,只觉茫茫各异,真乃有福众生。
“至于今日当至而至者,与朕共飨大宴!”
“你们有口福。朕往沧海取了一条真龙,佐以仙酒神花,着尚膳监炮制。朝会之后,当与天下共醉!”
颜敬清楚地听到,殿内群臣,呼吸声都为一窒。而后是轰隆的“永寿”呼声。
新皇坐在那里,很有模样地抬手按止。
顺便将典礼官手中的贺词召来,瞥了几眼:“这是谁写的?”
祂笑着说:“比叶总督的文章差远了。”
典礼官面色煞白,慌张道:“朝中名士尔奉明也。”
新皇扬了扬头,越看这篇文字越皱眉头,叹道:“恨不能见龙宫苑啊。”
虞礼阳怀袖而立,眼睛半睁不睁。他倒是挺好奇,这位青史独一份的“佛帝”,打算怎么对叶恨水。
叶恨水的“龙宫苑”文风,“章台柳”字体,是天下一绝,常为天子作青词。当初也是他作为天子的文坛之刀,将佛教舆论斩得七零八落。可以说枯荣院覆灭之始,正是叶恨水的那一篇《泥塑佛论》。
丘吉适时道:“近海总督称病未朝。”
新皇摆了摆手:“近海事繁,莫要烦他。”
说着,祂忽然看向虞礼阳:“虞上卿文采风流,不知可有动笔的心情?”
饶是虞礼阳身为绝巅,也为这敏锐的感知所惊。他可不曾抬望一眼,只是稍稍多了一分关注……
“臣文漏词疏,难堪——”
他话说到一半,新皇就笑道:“朕观虞上卿的修行,似有几处碍难,像是走了偏路。大朝之后,咱们君臣对论,互相磋磨一下可好?”
虞礼阳略想了想,终有三分认真:“臣有一言问天子——陛下方才说‘天下共饮’……您乃极乐世界之主,西方上尊,释家阿弥陀佛。佛不忌酒么?还是说,戒律只为信众戒?”
殿中一时肃然,俱都提神。
整个紫极殿中,也只有位置超然的虞上卿可以这么问。
他问的是酒戒,实则是问,今上是否要使天下奉佛!
“朕以为是什么问题!”新皇笑道:“戒律只是一种修行的手段,绝不该作为规束国民的教条,我大齐自有国法,论什么戒律!”
“至于朕,佛是一种境界,并非一种束缚。”
“至于天下,众生不必奉佛,信仰一凭自愿,朕要建立一个众生平等的国家,僧侣也只是众生之一——僧道何拘啊?”
“虞爱卿,你尽管赏花。安乐伯你尽管声色!此心安处是吾境,朕不会建立佛国,不会让佛字成为百姓的束缚,那本身是一种邪道,非佛也。”
“壮哉我大齐天子!”安乐伯鼓舞欢欣。
虞礼阳躬身而礼:“能与陛下交流修行,是臣的荣幸。”
“对了——”新皇又问丘吉:“还有谁称病?”
丘吉小心地道:“江相,易大夫,谢大夫,温大夫,李元帅,定远侯……”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皇帝却始终微笑,最后叹息一声:“此皆国柱也!他们肯称病,已是给了朕莫大的宽容!”
“陛下!”明王管东禅大步而前,声若洪钟,震得殿内都是一惊。
他手按戒刀,止不住的杀气腾腾:“那些得了病的,发了瘟的,您大人大量都可以体谅。那些一声不吭也就不来的呢?泱泱大齐,帝都朝会,不朝天子,是何居心?在其府者裂其府,在其家者裂其家,想要分裂社稷吗?”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
他半跪下来:“臣请带兵杀之!”
颜敬心下一紧。
当今新皇虽则素有仁名,可是祂是亲手弑杀了先君才登位,真要到杀人的时候,祂岂会手软?!
难道新朝第一天,便要血流成河吗?
殿中一时寂然。
连心跳声也停了。
静得只有皇帝的叹息。
祂叹道:“朕当年入囚冷宫,朝野颇受牵连,斩首者不知凡几,紫极殿上为之数空!”
“旧事伤怀,不愿重演。”
“毕竟都是我大齐栋梁,宁摧折于天雷,不可焚火为柴薪。”
“礼部有司——”祂宣道:“告诉各级官员,朕履极以后,每日必朝,明日仍然大朝。”
“愿意来分担国事的,都加俸一级。朕以天子之信,许诺既往不咎。实在不愿意,把做实事的位置让出来,不要误了百姓生计,主官让职佐官,正职让于副职……泱泱大齐,多的是人才。而朕怀万世之心,来者不拒!”
“朕当小功大赏,大功重赏,以酬天下报国者。”
又吩咐:“宋遥——给你三天时间筹备,开一科新朝恩科,大取天下贤士!朕架龙门以候天下,不信跳不出几头金鲤。”
国家定了……颜敬心道。
今日朝君者,三不足一,已是再清晰不过的民心所向。
天下缅怀先君者众!
但逝者已矣。
活着的人还要穿衣吃饭,还有一家老小,还有自己的广阔人生。
新皇几乎是一点血腥都不沾,手握至强武力,至高权柄,却厚爵厚赏,事事宽容,如此怀柔于天下。
除了那些铁了心要随先君殉国的,实在是没有一定要跟新皇作对的理由。
这毕竟也是先君的孩子,还是嫡长子,当年就长期被放在储君位置上的!大齐宗室,早就纷纷献表。姜氏内部,已承认祂替为新主。
等到新科一开,朝野都放着“天子门生”,国家上下,令行一处,哪里还有动荡可言。
可……
颜敬闭上眼睛。
也许新君新朝,也是一个光明的时代。
可是这个时代的一切基础,都是先君创造的!
天下能忘。你颜敬一个无家无势不朋不党的家伙,能够走到今天,你能忘吗?
“陛下!!!”
颜敬刚要开口,却先听得一声。
他回望过去,只见一人远远站在殿门外。
身被高高的门槛截断,只有不够宽广的半身,渐渐清晰了。
北衙都尉郑商鸣!
他何时这样瘦了?
他是匆匆赶来的,身上官服不整。或许本来不打算来,或许也犹豫了很久。他错过了吉时,或许也并没有错过。
因为他说——
“臣请辞!”
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登基大典的这一天,对新君请辞。
这是再鲜明不过的态度!
不是不顺从,是反对。不是抗拒,是恨!
他拜声:“都城巡检府公务甚繁,请陛下立刻择人替之!”
宋遥眯起眼睛:“北衙都尉行色匆匆,许是宿醉未醒。尊父郑元帅呢?他是告病,还是请辞……你是否听了长者教诲!”
郑商鸣提着一个红漆的木盒,“啪”地一声,顿在了紫极殿高高的门槛上。
“家父乃斩雨统帅,今年宿卫天子。天子却为贼逆所篡!为天子守门者毫发无损,屋内却如此狼藉,难道他是不忠之人?非为不忠,即是无用!”
“他耻活于世,已于家中,以圣天子御赐之刀,斩首自惩。”
他红着眼睛,打开锦盒,将那盒中之物,奉于哗声一片的殿堂:“以此头颅,告慰天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郑世并非逆臣,未有从贼!”
颜敬几乎要击节而赞。
郑家两父子,子奉其父之颅,以为先君之剑,殿刺新君!
但他先听到赞声。
“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新皇在殿上抚椅而叹!
“郑世忠国之人,先仕北衙,后掌九卒,一生忠心耿耿。当厚葬,当嘉赏,当追封忠怀伯,陪祀先君之殿!”
郑商鸣是做好赴死准备的,血溅当场他都认。
唯独没有想到,姜无量能笑脸迎唾。
新皇又道:“北衙司都城治安事,公务繁重是诸衙之最。郑爱卿忙完了今日公务才来,又第一件事是让朕择良才替之——”
“都是多好的人。心中恨极了朕,却还顾念国家。此皆先君之德。”
“传令下去——花甲以上老者皆赐米面,三岁以内孩童都赏布帛,赋税应再宽些,此前是三十五税一,变成四十税一。”
“此非新君之礼,而是先君之怀。当使天下,感沐他的德行。”
颜敬明确地看到,新皇手中已经有了一支非常高效的政务队伍,可以迅速地推行祂的命令。
这皇帝的手段非常了不得,其孤身走出青石宫,外不过管东禅、宋遥,内不过丘吉,最多再加一个三分香气楼的合作。
但就在易鼎之后的半天时间里,祂马上就拉起了一支队伍,凝聚了向心力。
朝堂之上皆先君旧臣,从抗拒到顺从,也不过是这半天时间。
煌煌大势,谁人可拒?
“陛下既然说到新君之礼……”宋遥道:“按照惯例,是否大赦天下?”
“赏善可以尽量,宥恶需要斟酌。朕不过是当了皇帝,有何德业可言?赦了他们,怎么对受害者交代。”新皇摆了摆手:“天下刑狱,都是刑吏认真审理,三司复核过的。朕不要随便插手,以君权害法。”
宋遥自又敬服。
慷慨豪迈准备血溅当堂的郑商鸣,就这样被略过了!
新皇有无上神通,完全可以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可以轻易改变他内心的想法。
但皇帝没有这样做。
就是让他陈词,让他述恨,然后直接地展现帝王手腕,面对问题,解决问题。
祂要证明祂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好皇帝!
这反倒让颜敬惊恐。
他恐惧于……自己握不住心里的恨,对不起先君。
“说回来——郑商鸣。”新皇道:“朕重新认识了你。你父亲把你教得很好,你们郑氏忠君体国,实乃百官表率。北衙事琐而繁,权轻责重,情急之中无可替者,你为国家再主持几天,三日之内,朕再给你答复,可好?”
郑商鸣有一种无措。
他追父亲之忠,誓报先君之德,却感到自己的千刀万剐,并没有伤敌一毫。
“说到先君!”
这时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站前一步,表情平静地看着新君:“敢问陛下,先君是怎么成为先君的?老朽实在茫然。”
“功消?疾薨?”
“为何没有到太医院问药,为何没有叫太医令施针。”
“为何臣身为太医令,却是最后一个知晓先君的死讯!”
他曾一针“睡仙”,叫冠军侯好梦。
他为天下医官,救天下之病。
今日齐有病!
太医令顾守真,为天下问之。
新皇抬手,止住朝议大夫宋遥的“将欲言”。
“明王站定罢!不要再摆弄你的破刀。”
“尔为帅时,必破敌军于阵前。尔为楼兰公,治明地三年即政治澄清。你是何等远虑,何等智略,天下大概不会忘得那么快。”
“现在做这莽夫式的人物,哪有什么说服力?”
祂摇了摇头:“不用再表演。不用自伤为朕虑周全。”
“今日天下朝朕,亦朕今日朝天下,哪有什么回避的余地。”
“郑元帅的骂,朕受着。太医令的问,朕来答——”
祂的目光越过今日频频展现杀气的管东禅,落到太医令顾守真身上:“朕欲使东国光耀日月,恒照万古;朕欲一匡六合,盖压诸天;朕要成前人所未有之业,使众生平等而后极乐……先君以为不能,由是见歧,故征而替之。”
“见歧非于昨夜,昨夜只是最后的结果。”
新皇说着,抬手一划——
殿中出现一道光幕,光幕中是一间书房。
没有前来朝拜天子的朝议大夫臧知权,正坐在长案前,手中执毫书青简,眼中血丝几结绺。
新皇看着他,慢慢地问:“臧大夫能否曲笔?”
臧知权直身正坐:“贵人如要杀老臣,不必如此委婉。”
新皇点了点头:“打扰了。”
遂一卷光幕。
皇帝坐朝而望天下,面对殿内群臣,面对那些身未至但目光至的齐臣,面对那些坐在家里等结果的齐人。
“史书昭昭,朕看得到。”
“朕的罪孽,朕的德业,大家也都能看清。”
“朕不是正统,不是仁君,篡居庙堂,为齐室历代之不肖!”
“朕认了。”
“这名声是朕自取。”
“往后余生,都要为了证明自己而活着。”
“朕负罪而坐龙廷,发誓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诸卿都是见证者,都可以看着。”
“倘若朕不能做到,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指着朕的鼻子唾骂。事败之时,天下当共食朕的血肉。”
祂正坐在龙椅之上,双手扶膝,低下头来:“有劳诸卿,为国家计周全,勉强与我这罪君……同行一段。”
朝议大夫宋遥,当前一步拜倒:“臣必肝脑涂地,为此历代新篇!”
紫极殿中,哗啦啦拜倒了一地——“愿从天子!”
一直攥紧印信,准备今日来辞官,准备在大殿之上,甩出青石宫与罗刹明月净勾结罪证的颜敬……终于觉得自己突兀了。
他孤兀地站在那里,和太医令顾守真一起,成为沉默的礁石。
他不理解。
为什么这样的皇帝,要与先君见歧。
为什么两条路交汇到最后,只有一条路能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有如此手腕的皇帝,却有着遥不可及、不切实际的梦想。
一定要旁人都想不到,不敢想,不能相信,才能称之为“伟大的事业”吗?
为什么先君死了!
对这弑君夺位的新皇帝,我却恨而难言呢?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以这位新皇的能力,的确可以平稳地完成政权交替。一夜翻覆社稷,半日定了天下……近海总督府和南夏总督府的贺表,最多迟来三天。最多五天时间,齐国会牢牢攥在祂手心。
他莫名的恐惧。
他感到整个帝国,数千年社稷,先君一手托举起来的霸业东国,正在那位光明无尽的新皇脚下,化为战船,驶向叵测的未来!
但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哗声。
何来的喧哗?
他回过头去,望向殿外,紫极殿外是一望茫茫的广场,唯有甲士肃立——
不对,肃立的甲士也开始面面相觑,甚至交头接耳。
他意识到喧哗声来自更远,来自临淄城,来自大街小巷,无数的齐人。
他侧耳倾听,他听到——
“什么?”
“什么?”
“到底怎么了?”
“大家都怎么了?往哪里去?!”
他听到无数的声音,好像在叫一个名字。
隐隐约约的,浩浩荡荡的,呼啸不止的……
模糊而渐深刻。
“姜望……”
“姜青羊……”
最后有一声尖响,仿佛一柄无情利剑,割裂了纷杂,以使有瞬息的静——
“武安侯回来了!”
而后轰然!!!
喧声似炸开的海潮,蔓延三百里临淄城。
大齐新君目视前方,当世明王抬手一抹,高阔的紫极殿大门,无穷光华汇聚在一起,成为具备伟力的光镜,映照着临淄的城门。
颜敬认得,那是城西“礼”字门。
向时参与黄河之会的队伍,便自此门出,自此门入。
城门外空空荡荡,唯有一人静立。守城的卫兵跨刀持戈,目不斜视,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紫极殿里的君臣,都看到了。
森然刀枪如同拱卫他的仪仗,那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人。
他绑着白色的孝带,如子祀父,是臣奉君。
他穿着一件紫衣。
并不如后来的侯服那么尊贵,也不像天君袍那么威严神秘。
但它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缎似水洗一般,阳光下紫色璨然。
这是最早在东华阁里。
大齐天子姜述御赐的那一件……
此衣,赐予为国家浴血的壮士。
? ?下周一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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