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的沉默持续着,仿佛连窗外的雨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油灯的光芒将两人的剪影投在书堆上,拉得很长,如同他们此刻沉重的心情。
章若愚收回目光看向易年,问道:
“后面…怎么做?”
易年沉默了片刻,缓缓回答道:
“什么都不做…我…”
刻意强调了“我”字。
章若愚眉心一皱,问道:
“你碰到的问题…是两个?”
易年听着,脸上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容。
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
章若愚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压低声音,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问道:
“那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手是姜家,有没有办法找到他们?趁他们还未真正达到那个境界之前…”
先下手为强,这是最直接,或许也是目前唯一可能有效的思路。
然而,易年对于这个充满杀气的建议只是缓缓地抬起手。
指向了窗外,指向了离江的对岸那个如今已被妖族彻底掌控的方向。
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事实:
“他们在那边…”
其实这一刻的易年已经将所有的一切都理清了。
那只在太华山仅仅一个眼神就重创自己的恐怖眼睛。
江南诸国的百姓在妖族大军压境时反常的近乎麻木的不撤退行为。
以及南昭大陆被迅速“和平”接管,并未发生预期中惨烈抵抗的异常状况…
所有的迹象都清晰地指向一个结论,姜家早就与妖族勾结在了一起!
而且勾结之深远超外人想象。
那么姜家经营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巢,其根基必然深植于南昭某处。
南昭疆域万里,山川纵横,密林丛生。
想要在如此广阔且已被敌人完全控制的区域里找出刻意隐藏的姜家根基,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那里如今是妖族的绝对领地,任何人族强者踏入都如同羊入虎口。
除了送死,毫无意义。
回望过去,西岭的陷落,圣山的空寂,人族强者的纷纷陨落。
南昭的迅速灭亡,南屿的分崩离析,北祁内部的动荡与国力的巨大消耗…
这一桩桩,一件件惨剧的背后,一直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操控。
所有的阴谋算计,所有的渗透破坏,最终都完美地服务于当前的局面,将人族逼入了绝境。
这个过程的代价是无数生命的逝去和文明的巨大创伤。
所以当初白泽才会感叹,百年的谋划难敌千年的阴谋。
而异人一族,果然如师父所料,只不过是被推出来吸引火力的棋子,是幕后者用来混淆视听的工具。
万妖王、无相生、姜临渊、姜无涯…
这些站在世间顶端的可怕存在,他们或许各有算计,但在削弱乃至毁灭人族这一点上,形成了恐怖的默契与联手。
他们布下的这盘横跨不知多少岁月的大棋,到如今已然胜了九分!
最后这一分喘息之机,还是易年凭借一己之力,硬生生从绝境中搏出来的。
没有易年,现在的北祁恐怕也已是一片焦土。
时至今日,所有的阴谋已然基本达成目的,或许已经不屑于再用了。
无相生得到了他想要的竹园和幽泉。
万妖王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广阔疆域和统一妖族的无上权威。
姜家则成功接引回了那只眼睛并拥有了冲击圣境的跳板。
只有江北的人族,失去了太多太多…
家园、亲人、土地、希望。
这场不知从何时开始落子的棋局,终于…
还是走到了最后一步。
要么彻底毁灭,要么…
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搏取那一线近乎不可能的生机。
想到此处,易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近乎认命般的苍凉。
章若愚看着易年这副模样,心中痛楚难言。
伸出手,再次用力地拍了拍易年的肩膀,没有说什么空洞的安慰话,而是用最实在的方式说道:
“这几天,我帮你改善改善伙食…”
易年没有拒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
兄弟的陪伴和一碗热乎的饭菜,或许就是这冰冷绝望的棋局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了。
天色在雨中渐渐亮起,但笼罩在离江上空的阴云,却似乎更加厚重了。
随后的几天,云舟上的日子仿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停滞的平静。
正如易年所说,他“什么都不做”。
每日清晨,当天光透过雨幕勉强渗入船舱时,易年便会准时醒来,或许根本未曾深睡。
然后便是雷打不动地沉浸于那浩瀚的书海之中。
一页页,一卷卷,目光沉静,神情专注。
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对峙、乃至那迫在眉睫的毁灭危机,都与他无关。
章若愚则忠实地履行着他的承诺,承包了一日三餐。
变着花样地利用有限的食材,今日可能是鲜美的鱼汤,明日便是香气四溢的焖饭,后天或许是一锅炖得烂熟的肉食。
手艺依旧精湛,总能将最简单的食物做出最温暖的味道。
每到饭点,易年便会准时放下书卷,坐到桌边,安静地将章若愚准备的饭菜吃完。
吃得不算多,但很认真,仿佛这也是某种必须完成的仪式。
期间,两人偶尔会聊上几句,话题依旧小心翼翼地避开着所有沉重的东西。
多是章若愚说说青山镇如今的琐事,或者回忆一些更久远又无忧无虑的童年趣闻。
易年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嘴角会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却很少能抵达眼底。
章若愚看着易年这般模样,心中忧虑更甚。
几次尝试着提议:“总这么闷着也不是办法,要不跟我出去走走?下江摸摸鱼去?我知道有个地方的鱼又肥又傻!或者去附近山上转转,打点野味换换口味?”
语气轻松,带着诱惑,试图将易年从那种近乎自我封闭的状态中拉出来片刻,哪怕只是短暂的放松。
然而,易年每次都是轻轻地摇摇头,目光甚至没有从书卷上完全移开,只是低声道:
“不了,你去吧…”
他的心思似乎已经完全被那些古老的文字和未知的谜题所占据。
或者说,被那无法摆脱的沉重未来所禁锢。
这艘云舟仿佛成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不是别人囚禁了他,而是自己将自己困在了这方寸之地,困在了与世隔绝的思考和挣扎之中。
章若愚不知道易年最终能否自己想通,能否从这精神的牢笼中挣脱出来。
看着易年那日渐消瘦的侧影和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疲惫,心中焦急,却又无计可施。
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做好每一顿饭,默默地陪着。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章若愚照例做好了早饭,比往日更加丰盛。
两人沉默地吃完后,章若愚收拾好碗筷,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研究下一顿吃什么,而是走到易年面前。
他看着易年,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憨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我…得走了…”
易年抬起头看向他。
章若愚解释道:“出来有些日子了,老婆孩子还在中州等着呢,也不能离开太长时间…”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充满了一个顾家男人的责任感。
但易年知道,章若愚牵挂的又何止是他自己的小家?
中州那里还安置着许多从青山镇逃难出来的老街坊邻居。
章若愚如今是归墟强者,是那些失去了家园的普通人心中的顶梁柱,是他们的主心骨。
有他在,那些惶恐不安的心才能稍稍安定。
这份责任章若愚从未说出口,却一直默默地扛在肩上。
这个看似粗犷的汉子,心地始终善良而柔软。
章若愚伸出手,如同兄长般,用力地拍了拍易年的肩膀。
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简单的动作里。
易年点了点头,没有出言挽留,只是轻声说道:
“保重…”
“嗯,你也是…”
章若愚笑了笑,背起那个陪伴他许久的陈旧竹篓。
走到舱门口,推开那扇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门板,外面依旧是灰蒙蒙的天和淅淅沥沥的雨。
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外,却忽然停住。
转过身,看向舱内重新拿起书卷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易年。
脸色变得异常郑重,目光沉静而深邃,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缓缓开口道:
“易年…”
易年再次抬起头,迎上了章若愚的目光。
章若愚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坚定:
“等你做决定的时候,不要告诉任何人…”
顿了顿,目光紧紧锁定易年,补充了最后三个字:
“包括我…”
说完这句话,章若愚不再停留,毅然转身,大步踏出船舱。
魁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舱内,易年握着书卷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明白章若愚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那是在告诉他,无论最终找到的方法是哪一个,无论那决定有多么残酷,多么不被理解。
都不要有丝毫犹豫,不要被任何情感所牵绊,包括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
因为那可能是唯一的路。
而这条路,需要最决绝的意志来走。
易年缓缓闭上眼睛,将书卷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冰冷的纸张能给他一丝微弱的力量。
窗外,雨声依旧,仿佛永无止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