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华钰得知自己并非辛玥儿亲生之时,一点儿也不难受。
反而有种解脱感。
他的天终于亮了。他不再是那个连对伤害自己的人的恨也要忍着的华璎了。他可以正大光明的去反击了。
在华璎这里,“恨”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而此刻的华璎,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心酸受虐的孩子了。他看着辛玥儿,笑容中带着清冷和不羁,无爱也无恨。
辛玥儿很是惊讶,难道华璎认出了自己?
不过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辛玥儿看着眼前这一对“金童玉女”,笑意加深,惋惜无限。眼神中的仇恨被一种慈爱所替代,仿佛她真的是这两人的母亲,因而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的心痛。
恋人之间的误会是斩断爱情最锋利的刀。
就像当年她挥刀斩断华钰和花信云的爱情一样,今日她便也替他们死去的母亲,斩断眼前这桩孽缘。
倒不是辛玥儿多么有善心,实在是华钰那处处挂念、时时维护的样子,让她心生厌烦。
或许内心深处的她,依旧无法承认自己“输了”。她无法看见信云的孩子,竟然拥有这样美满的幸福——即便华璎如今只剩下半条命,那也只能凄惨的死去,不该得到这样的美满。
而她的琮儿……她的爱子爱而不得,到如今依然惦记着那个吴菡。
可是辛玥儿似乎已经忘了,正是她亲手斩断了华琮的所爱,是她“亲自”杀了儿子最爱的姑娘。
“素楝姑娘,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母亲的消息?”原本处于劣势的辛玥儿,在抛出这个问题之后,突然便成了稳坐钓鱼台的老翁,只等那鱼儿来上钩。
可是素楝和华璎都知道,那不是鱼钩,那只是毒蛇抛出的引信。
她的母亲?
素楝心想,眼前之人到底说的是嫁入岑家的花家女,还是说的她真正的母亲尔朱林樰。后者是只仅有几人知道的秘密,她看向华璎。
“母亲如今在岑家,安全得很,不劳仙姑费心。”华璎的话很客气,他并不想在此时刻节外生枝。
对外华璎和素楝是兄妹,此番回答并无不妥。只是这句话,一下子便勾起了有心之人的八卦之心:原来,这华璎和新找回来的公主,竟不是辛玥儿所出。
常听人说,嶀琈王华钰年轻时风流倜傥,欠下了不少情债……
只不过如今华钰在此,到底他妖界之王的威望尚在,好事之人便也只能在心中犯嘀咕了。只是这面纱之下,不知是哪一位仙女,是不是也是华钰欠下的债呢?
好奇归好奇,只是今日这种场合,一不小心便小命不保。大家总有好奇之心,一时便也灭了。
而这边,辛玥儿见挑拨一句不成,却并不放弃。
“哦?”她莞尔一笑,迅速的在素楝耳边说了一句话。
素楝的脸瞬间凝固了。辛玥儿看着眼前二人,眼中得意。
不过,素楝很快反应过来。
“阁下怎知,当年应是我被人带走?”她问道。
辛玥儿没想到,素楝竟然将她的话堂堂正正说了出来。
她就这样笃定那华璎?
素楝并未如辛玥儿想象中那般顾影自怜、愧疚满面,这让辛玥儿心中很是不自在。
素楝说出那句话,华璎心中已了然。他和素楝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凭什么?凭什么她便能有这般不问缘由信任她的朋友?
于是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
“你还记得灵岛上一个叫秀娘的人吗?”辛玥儿道。
素楝愣住了,秀娘和珠珠,很长一段时间是她不敢想起的名字。她亲眼见到了秀娘的惨死,她亲自经历了那一场大火……她年少时的温暖,亲情、友情,都在那一场事故中埋葬。
那是她成长中的大痛。
仿佛从那时候起,一切就都变了。珠珠走了,阿婆不辞而别,连张爷爷也离开了,到最后,便和瑰云也失散了。她的人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她从一个被家人朋友捧在手心的孩子,被迫成为了一个颠沛流离的“孤儿”。
可回想起来,素楝却从未觉得自己可怜。
命运的车轮滚滚而来,她不得不学会告别。在告别的过程中,她也收获了新的相遇。
可是,对于那些制造灾祸的人,便是万年万万年,依然是无法原谅的。
“秀娘?”素楝的眼神像芒刺一样射向辛玥儿。“你知道是谁杀了她?”
“我当然知道。她就是当年帮你母亲接生的人。就是她,亲口对我说,当年本来想要把你抱走,可是,你一直哭啊哭。于是,便把他抱走了。”她说着,指向华璎,捂嘴轻笑,眼神中带着轻蔑和玩笑之意。
“所以你想说,后来我受了很多苦,便是因为素楝?”华璎看着素楝。或许是因为素楝忽然得了旧友的消息,眼神有些迷茫。
辛玥儿此话,意欲何为,他们心中都很清楚。
华璎不待素楝回答,欲上前质问。
“难道不是吗?”辛玥儿道,“又或者说,你是心甘情愿的?”任谁也能看出来,辛玥儿的笑不怀好意。
“当年我们都还只是小婴儿,心甘还是情愿,岂能是我们说了算?”素楝轻轻拉开华璎。
不知何时,素楝早已学会了不再躲在别人身后。
是人是鬼,总要面对才知道。而经历多了,是人是鬼,便都没那么重要了。
“你到底是谁?”素楝问道,“是你杀了秀娘?珠珠呢,你把她怎样了?”
辛玥儿没想到素楝竟然对那只微末的妖竟然如此关心。而素楝的质问,激起了她内心最深的伤痛。
她是谁?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是谁?哈哈哈,我是谁?你问的太好了!”辛玥儿一把扯开面纱,露出她面目狰狞的脸。
“我是谁?”她的声音在颤抖,在嘶吼。她几乎是尖叫着,转向华钰,面对他,质问他,“我是谁?华钰,伟大的嶀琈王,请你跟他们说,我是谁?”
华钰怒目而视。
今日这场合,她在此大闹一场,到底为了什么?他顾念旧情,就算是她死了,也未曾治罪,更无诋毁。而这女人,今日想来是要在此撕破脸了。
只是今日这情形,要是惹得伏夷不快,怕是又要多几条陪葬的人命。他看向华璎和素楝,好巧不巧,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偏要跟来……
辛玥儿这一声怒吼,叫出了她这一生的委屈,也叫出了她的懊悔。
她终究是看错了眼前之人。
大家本来以为只是华钰的“家务事”,但此刻人们才发现,原来那蒙面女人竟然来头不小。辛玥儿也知,她当年囚禁的各界贵族子弟,或有知情的逃生,一旦她自爆身份,顷刻之间便有仇家上门。
可是她算准了,今日这时刻,有华钰在,有天帝和伏夷在,又是花素问的“大日子”,就算寻仇,也不会在此刻。
果然,陆续来到天刑台的贵宾中,就有侥幸在浮雪地宫活下来的,亲眼验证了“壶心夫人”的真面目。那些成仙的鬼话,那些骇人的做法,那些他们所受的囚禁之苦,让辛玥儿的脸深深的刻印在脑海中,就算是毁容了,也一样记得,那看一眼便觉得心肝儿颤的眼神。
“是你,你是女魔头辛玥儿!”
“是,就是她,就是她囚禁了师弟……”一时群情激奋。然而正如辛玥儿所想,他们激动,他们愤恨,却无一人敢上前——因为这是伏夷和天帝的地盘。谁也无法忽视,天空上面巍巍然伫立着天刑台,雷公电母二人赫然而立……
无人敢问华钰,为何壶心夫人死而复生。无人敢上前,将那些往事清算清楚。即便在世人看来,辛玥儿犯下滔天罪行,背着荒月族数十万性命,折辱过六界无数所谓“贵人”的人生,甚至以婴儿之命去换所谓的“成仙”之梦,到最后竟然一把火将那秦狱之人送进了地狱……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按理说,天道昭昭,此刻那公正为名的雷公电母,该把这罪恶之人抓住,就在这天刑台处决,这才不负他们的公正之名。
可是在天帝未曾发话之前,在华钰未曾言语之前,无一人敢妄动。
只能忍着。
他们口口声声寻求正义,却不会为他们心中所谓的“正义”牺牲自己的利益。
辛玥儿的笑声,回荡在这片辽阔的绿原之上。
那绿草微微颤动,仿佛是在回应。
而这世上,除了花草树木,恐怕此时此刻,不会再有人对她予以回应。
“我是女魔头,那他是什么!”辛玥儿指向华钰。
“他又是什么!那她呢?”她指向华璎和素楝。
“让我来告诉你吧,他是个负心汉。”辛玥儿的眼神中有狠绝,也有哀怨。
众人已经认出,眼前面目全非之人便是华钰之妻,壶心夫人辛玥儿。于是便都不言语,只当他们处理家务事。
“而他的儿子,竟然爱上了他的女儿!”辛玥儿的声音近乎尖叫,众人都听清楚了。“这都是他造的孽,是他的报应,他的报应!”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的母亲,恬不知耻,私定终身,生下他们便羞愧而死。”辛玥儿的脸近乎扭曲,她张开的大嘴仿佛是一条毒蛇的血口,而她脸上的伤痕,因为激动而变形,显得更加恐怖。
白日厉鬼,呼嚎呈情。口出狂言,真假莫辨。
众人一时从看热闹的姿态,转而认真审视眼前这家子。
见华璎和素楝男才女貌,且眉目含情,似乎这疯子的话里有几分为真。又见华钰站在旁边怒目而视,便又收起那蠢蠢欲动看热闹的心——有华钰在,怕是不可能吧。
华钰知道此刻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他早就想将往事掰扯清楚,但是今日却不是好时机。午时快到了,花素问即将被押赴刑场,而天帝和伏夷,大约也会到场。
这场杀鸡儆猴的盛宴,主人不可能不出席。
天帝要杀花素问,正愁师出无名。若他和信云之事再公开,便是帮着天帝递刀子。当年之事,他的确恨过花家,但是二人之情,成或不成,终究在于自身。
他华钰一定会让信云堂堂正正的站在自己身边,他要打破这天界定下的破烂规矩——凭什么异族不能通婚,凭什么仙家不能入凡尘?天家高贵,妖族又何曾卑下?
小不忍则乱大谋。
华钰深吸一口气,朝那人群中看一眼,“华琮,还不出来,快带你母亲回去!”
华琮躲在人群中,看着他高贵的母亲发疯,心中平静如水。此刻,看到母亲为“情”所困,他竟然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慰。当年,他抱着菡儿痛哭的时候,也曾想过,母亲是不是不曾爱过人,所以才会这般对他?
事实上,母亲和他一样,爱而不得。
所以这份快慰之中,又包含了几分共情。到底是母亲,他不能不管。可是面对父亲时,他还是怯懦的退后了。
父亲华钰的话,倒是解决了他的两难境地。
然而母亲却似乎并未有要退后的意思。
辛玥儿盯着华璎和素楝,转而看向华璎,“我的璎儿,难道你不喜欢你妹妹吗?”
华璎不语。而辛玥儿更加猖狂,“还是你不敢喜欢?”
华钰再也忍不住,“琮儿!”
“花信云死了!她死了!”辛玥儿的声音歇斯底里,她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她死了,是我赢了,我赢了。哈哈哈哈,我赢了!”
辛玥儿瞪大眼睛,想要从华钰的脸上看出失落,哪怕一点点伤心和难过。可是那张脸,毫无波澜。看着她的眼睛,只有愤怒,没有悲伤。
她凄然一笑,心道,原来花信云在他华钰心中也不过如此。
华钰早知花信云已死,如今是花信风以信云的身份在生活,可是围观众人却是不知的。
“花信云没死,那不就是信云仙子吗?”人群中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清亮而稚嫩。
人群中自动让出一条路,路的尽头是“花信云”和岑恽子。二人并立,让人感叹时光的无能——他们一如那年成婚的时候,让看到的人只能叹一声“神仙眷侣”。
是了,今日这场面怎么能缺了这两个人。
他们是花素问如今在世上最亲的人。
“花信风,是你吗?”辛玥儿看着花信风惨白的脸色,终于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刚刚在华钰那里的挫败感,瞬间得到了满足,浑身充满了干劲。
华钰的眼中有震惊,不知辛玥儿从何处得了消息,竟也知道这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