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简单叙完话,杜乔转身告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徒留荆秋灵立在原地,脑子里像是被天雷劈过,一片空白。
她刚才看得清清楚楚,杜乔抓住赵璎珞的手后,久久没有松开,而赵璎珞也没有挣脱,反而稳稳地扶着他,姿态亲昵得根本不像是普通的远亲。
她忽然反应过来,杜乔身边就算没有熟悉城中情况的仆妇,随便向同僚家借一位便是,何须劳烦她这个县尉娘子亲自出马?
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
赵璎珞之前不曾报过家门来历,也没提过家中有何做官的亲戚,荆秋灵本就觉得有些奇怪。
若是一对有情人,大大方方地说了便是,何须这般遮掩。
荆秋灵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
赵璎珞刚才明明说,后日就要启程北上。
她既然与杜乔有情,为何不留下来,反而要急匆匆地离开?
这实在不合常理。
赵璎珞目送杜乔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回头对着荆秋灵玩笑道:“我们不和醉鬼多作计较。”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解释刚才两人的失态,全是因为杜乔喝醉了酒的缘故。
比起外界盛传的醉酒之人的种种丑态,比如打架斗殴、胡言乱语等,杜乔已经算得上克制了。
荆秋灵勉强笑了笑,心里却依旧翻江倒海。
她看了看赵璎珞手里的红薯,又看了看她怀里的素绢,忽然觉得自己这趟“向导”当得,竟像是撞破了一桩天大的秘密。
两人刚跨进院子,就见张法音正站在廊下向外张望,手里还攥着一方素色帕子,晚风拂动她鬓发,带着几分忧虑和忐忑。
赵璎珞明知方才院外的动静远传不到这里,张法音既听不见也瞧不见,还是莫名露出一丝被抓包的羞窘,连忙上前唤道:“伯母。”
她拉过身旁的荆秋灵,笑着介绍,“这位是侯县尉家的荆娘子,方才就是她陪我在城里转了转,帮我寻了不少本地的土产。”
张法音对着荆秋灵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却不失礼数,“多谢荆娘子费心照顾璎珞,让你受累了。”
荆秋灵本就会说话,立刻笑着回道:“老夫人客气了!这都是我该尽的地主之谊。何况我与璎珞一见如故,性情格外相投,若不是她马上要走,我还想往后常约着说话呢!”
赵璎珞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可惜我后日就要启程北上了。”
张法音闻言,眼底的光瞬间暗了暗,那丝黯然像被风吹皱的水面,虽快却清晰。
从私心来讲,她比谁都希望赵璎珞能留在太平县,和杜乔结成鸳盟。
不光是因为杜乔本人喜欢,也是为了整个杜家好。
儿媳怕婆母磋磨,婆母也怕儿媳搅家。
比邻而居数年,张法音还能不清楚赵璎珞是何品性吗?
在长安辛苦操持商事,哪有做官家娘子体面舒服。
那点小小的成就,在家门荣耀面前不值一提。
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女人为牺牲!
为丈夫、为儿女收敛自己的锋芒,将日子拴在后宅的方寸之地里。
张法音自幼开蒙,读过些诗书,勉强算有几分学问,从前她总觉得自己对“家室之累”四个字理解得透彻。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及笄那年,母亲拉着她的手说 “女人这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操持好后宅”。
她听了,也信了!
后来,她嫁了门当户对的杜家郎君。
他要出门做官,她就发誓绝不让他因为后院牵绊,影响前程。
她带着儿女一路相随,操持家务、打理人情往来,哪怕再苦再累,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除了丈夫英年早逝,让她不得不独自拉扯儿女长大外,这桩婚姻里,张法音似乎再没有其他能说得出口的不圆满。
直到在长安,她亲手张罗起一间小学堂,教邻里间的小娘子读书识字。
同样是启蒙教书,教别人家的孩子时,她竟觉得比教导自己的儿女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滋味。
看着那些原本怯生生的小娘子,慢慢变得敢说话、敢认字,眼里透出对世界的好奇,她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满足。
可这种“不一样”究竟是什么,她始终说不出来。
直到杜乔的仕途,接连因为吏部的胡作非为而受挫。
为了陪在儿子身边,张法音不得不将亲手建立的小学堂交到秦本柔手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换了主人。
那一刻,张法音才真正懂了“家室之累”四个字的重量。
如果杜乔不是她割舍不得的亲生儿子,她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赵璎珞孑然一身,不过是与杜乔有几分情义,短暂的相会,连海誓山盟都来不及说出口,何至于让她牺牲至此。
她既盼着儿子能得偿所愿,又怕这份“所愿”,会委屈了赵璎珞。
张法音迅速收拾好翻涌的心事,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意,邀请荆秋灵,“荆娘子快进屋坐,我让下人备了热茶,正好暖暖身子。”
赵璎珞先将手里的包裹送进自己的厢房,安置妥当后,转身去了正房,陪着张法音和荆秋灵说话。
听她们聊太平县的风俗、官眷间的往来,偶尔插一两句话,气氛倒也融洽。
荆秋灵离开时,手里拎着两个包裹,一个是张法音从长安带来的见面礼,另有一份是赵璎珞附赠的花想容新品胭脂。
赵璎珞送她到院门口,笑着说道:“往后有机会去长安,一定要来寻我玩。”
夜幕渐渐低垂,将整个太平县衙笼罩在一片静谧中。
白日里的喧闹散去,只有廊下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映着青砖地面。
许多人都在黑夜里渐渐睡去,每个人的梦里,都藏着或清醒、或迷蒙的心事,在这偏远县城的夜里,悄悄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