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这次回汴京,便是算准了日子,自杭州而来的正式行仗则由李纲率领,一路大张旗鼓地北上。两边早因有前行快马成功地联络,约好了当天傍晚时分一齐到达汴京城的南宣化门。所以,他们与郑居中分手之后,便从容地赶去城南等候会合,这样正好可以对上同一时间前来迎候着的朝廷郊迎队伍。
此时的朝廷,也就只有高俅与赵佶清楚北南和议的真正意义。因此,对于出城郊迎一事,赵佶觉得,也只有交给高俅负责才放心。
深领圣意的高俅在宣化门外,将这趟郊迎仪式搞得是有声有色、有章有面。
这次参加的官员,虽然因为眼下的宰相赵挺之拉不下脸来参加,蔡京一党有意躲避,都以政务繁忙为由缺席,不过却不影响其他的重臣参加,实际上也体现出赵佶如今拥有了可以打破东西两府分别垄断朝堂的实力。
“徐之久别京城,某在内城西有一小院,略备薄酒,专为老友接风,可一定要赏光啊!”高俅趁着迎接间歇,轻声与秦刚细语,一抬头又对其身旁的李清照道,“弟妹也要一同前去,还有贵客相迎。”
听了这最后一句,秦刚却是先与李清照对视,再有了默契一笑,对着高俅点了头。
入城之后,高俅也遣散了主要随从,让他们带着秦刚的随行人员去城南官驿落脚,而他则带上秦刚夫妇以及少数亲卫,径直入了内城,沿崇宁门内大街向北,再转向角楼大街,一直过了西华门之后,才转向附近的一处小巷。
此处向东可以直接望见皇城宫墙,只是与大街上的繁华热闹隔开了没多远,而在这处小巷,却呈现出了极好的闹中取静味道。
“太尉寻的真是个好地方!”秦刚不由地赞道。
高俅却是含笑不语,走在前面。而更细心的李清照却是用左手指了指巷子前后,意指这里的安静并不正常,像是有过特别的安排,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秦刚的胳膊。
秦刚却是轻轻拍拍她伸过来的手让她放宽心。
转眼一行人停在了一处看着普通的小院门口,两扇半旧的乌木窄门,门楣上嵌着一块浅青石板,却是空在那里,既是刻意的求拙,又不掩难捺的张扬。
不及他们叩门,院门便“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出来了一名小厮模样之人。
“高太尉及贵客里面请。”尖尖的声音则让秦刚笃定了最初的猜想,则再次牵紧了李清照的小手,随着高俅步入小院。
院子不大,方寸之间却藏着巧思布局。迎面便是北方少见的几块太湖石相叠,石缝里嵌着的几株文竹与虎耳草,一见都不似凡品。底下青石板小径,铺在细如碎玉的白沙上,并伴着曲水流畅似的小水渠,蜿蜒直至屋前。
正屋青瓦下垂着薄如蝉翼的竹帘,门扉未着厚重漆料,却能看出用的是整块楠木,木纹里刻意嵌着细碎的螺钿,侧观还能看出淡蓝的微光——那是磨碎的夜光螺片,能在夜里显出屋门轮廓。
高俅带着二人走进正屋,余者都立于门口外静候。
屋内的摆设看着简朴无比,但细观之下,无论是梨花木桌、还是紫檀博古架,以及看似随意摆放的诸物,其瓶上釉色如雨后初晴之天、砚中纹路似远山含黛。尤其是善鉴古董的李清照,一眼便就看出这些东西的不凡。
屋子左右不宽,但却很深,以一层珠帘隔成了内外两半,帘外有一茶凡,高俅请两人在一边坐下,但他自己却没有坐在另一边,便是明示他并不是真正的主人。
茶几上放着一只上好的琉璃盏,盏里清水里养着两尾金丝鲩,通体金黄,尾鳍带点胭脂红。旁边立着一盆正开着三朵浅紫色花的建兰。但秦刚与李清照都明白,这些看似简单的陈设,背后却有着极其奢侈的匠人养护,否则如此的雅致气息,极难保留到两天以上。
这时,珠帘后却出现了一个女子,虽然看不清长相,但是发如乌云、衣着鲜艳,怀抱了一只琵琶便坐了下来。
李清照眉头微皱正要开口,秦刚却伸手一拦,笑对她道:“娘子,我虽未看清里面主人面貌,心中却已有一首诗词可赞!”
“哼!且听你说来。”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秦刚此时吟出了半阙词句,却是出自晏几道的《生查子》。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颖川花,不似师师好。”博闻强记的李清照顺口便跟出了下半阙,并笑道,“官人可真是大胆,小山先生的词句,也敢明目张胆地抄用。”
“我只说有一首诗词可赞此室主人,又没说是我自己的诗词。”秦刚如此自辩道。
此时内室中抱琵琶的女子却开了口,一口京城口音,嗓音清脆,又充满着勾魂摄魄的妩媚:“秦少师好眼力,这两年虽不曾入过京城,却能一眼认出奴家。只是小山先生的佳词是送给当年的李大家师师。奴奴虽也叫师师,却也只能甘为后辈。”
里面的这位女子,果然就是后世被称为“中国第一二奶”的北宋第一名妓李师师。而她刚才说出口的一句话,算是为秦刚解开了一个心头之惑。
因为他的老师秦观,曾说过他是名妓李师师的座上客,一首“年来今夜见师师”,也算在京中留名。而与其同时在京城里的晏几道、周邦彦,都曾做过李师师的入幕之宾。那么由此推算,这些词句中的李师师今天至少该四十多岁,就算驻颜有术,这样的半老徐娘哪能被审美极挑剔的赵佶看中?
而眼前这位李师师的回答终于解释了:同一座京城,同一个时代,至少是有两个李师师。其实这也不难理解,风尘行当,借用成名前辈的名号是一个捷径。眼下这个李师师,其实本姓王,却因色艺俱佳、深谙诗词,又被李氏歌女收养,就为她取了这样一个响亮艺名。
李师师坐在那里,拨动了琵琶,叮咚流畅的乐声便似流水一般地从其十指间流淌而出。随后,柔绵婉约的歌声伴乐而起,如此的琴艺歌喉,果然能够称得上是京城一绝。
秦刚听得双眼发亮,而李清照却并无醋意,因为此时李师师弹唱的,居然是当年她于重阳节所作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弹唱之人只知词中“绿肥红瘦”用词的精妙,但秦刚却能读懂“海棠依旧”的深情款款。
李师师一曲弹唱完毕,却是隔着珠帘看尽了外室小两口之间的柔情蜜情,便知道自己这一开场开对了,这才开口说出本意:“天下人只知李易安词句精妙,奴奴身在勾栏瓦舍,却听得秦少师早年先一曲《送别》助抱月楼李大家声震汴梁,后一曲《明月几时有》又让其坐稳了唱曲行首之位至今。今日寒舍生辉,迎来二位人间仙侣,奴奴身无所长,无非有副喉嗓能唱小曲,万望李家娘子怜我,让这少师官人能传下一曲半阙,好歹给师师多个傍身之技。”
要说这李师师也是人精,没有直接去求秦刚,而是准确地瞄向李清照,一席话在她那婉转动听的口中,说得让人是我见犹怜。
在李清照的眼神许可之下,秦刚便就猛地一拍大腿道:“师师姑娘所唱的这首《如梦令》虽然细腻婉约,的确能展现字词之美。但是内子这首词作却重在叙情,其‘知否知否’方为曲魂。所以,我这恰好有一种新唱法,请师师姑娘指点一二。”
李师师按住激动的心情,故作镇定地说道:“惟愿一听。”
秦刚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枝湘妃竹笔,敲了敲他与李清照面前的茶盏,听着其中的音调尚可,便以此为节奏,轻声哼起了后世电视剧为其新谱的曲调。
开头一段新填的歌词皆被他用长长的“嗯~”字轻轻哼过,倒也完成了伤感情绪的慢慢引入,之后词中字词便以此时所罕见的明快激荡的曲调唱出: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随后声音瞬间低沉,极尽婉约悠长之风格,“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紧接着,歌词再次重复,情绪却如烈酒二度入口,醇香浓烈,情感再度提升,一样的歌词,在这一遍的吟唱中却更多了几分伤情与哀怨。
也是首次听到这种唱法的李清照,却在一瞬间,想到了自己写出此词之时,正在京城假嫁于赵明诚,虽然已经知晓了秦刚的下落,却仍忧心于他的失忆以及身处环境的险恶,个中深意原以为只有自己方能知晓,但却从如今秦刚的曲调中品出了大半,一时双眼湿润,更是轻轻依偎在了他的肩头。
李师师却是顾不得他俩之间的这种情感交流,而是表现出了她极高的曲乐天赋,之前在听着秦刚轻哼引曲之时,便就一边拨动琵琶琴弦,一边用心记谱,在主旋律如泉水喷涌般地倾泄而出来后,她便能断断续续地用琴音跟上节奏。秦刚作了两遍吟唱之后,李师师就能大差不差地将这新曲自行弹唱出来。而且她清脆委婉的歌喉,似乎更能唱出李清照在这首词作中倾注的柔中带刚的情绪,表达出对爱情永远不弃的坚守。
“好曲调!好唱功!”这遍唱完,屏风之后的内室深处,竟然又转出来一名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虽然青衣小帽,但却仪态万方。李师师此时曲罢端坐未动,而帘外原本站立一边的高俅,此时却站得更加恭敬了。
“皇……”李清照叫出了半个字。
“原来是端衙内!”秦刚却立即用一个熟悉的旧识称呼打断。
“徐之、清娘,别来无恙!”被称为“端衙内”的赵佶此时心情甚好,在走到李师师身边时,便牵起了她的手,一同走到了珠帘外,高俅早就在茶几的另一边为他俩准备好了座位。
“哎呀,一别数载,今日看到徐之与清娘历经波折、终成伉俪,实在是可喜可贺啊!”赵佶一坐下来,便就就对他俩进行祝贺,
“衙内的贺喜,可不能只是简单地动动嘴皮子吧?”李清照立即调侃反问。
“我就知清娘这关不好糊弄,亏得高俅早有提醒,早就备下了呢!”赵佶笑着拍手道,并示意高俅赶紧拿出来。
赵佶还真是提前准备了贺礼——高俅随后捧上来的,粗看是一份宋时常见的四色礼,因为是对二人成婚的祝贺,配的是红黄绿紫四色,代表了喜庆、吉祥、生机、尊贵的四组含义。但是仔细一瞧,便就发现这四色礼物不简单:
红的是四匹贡品大红香云纱,黄的是内库御制廿两金饼两对,绿的是上等碧玉摆件一对,紫的是极北紫茸皮衣。李清照眼睛看到,心里已经算出,这些贺礼估算下来至少五万贯起步。
不过还没完,高俅之后又单独递给李清照一卷黄绢卷轴,见到轴柄用的是犀牛角时,李清照的眼睛不由地一跳。
打开它后,果然是由皇帝御笔亲书的一封诰命敕命,在打开的白色描金云龙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赦封枢密直学士、太子少师、开国伯秦刚之妻李氏清照为二品郡夫人。
秦刚目前的太子少师是从二品,所以赦封李清照为二品郡夫人完全没有问题。
李清照拿着这份敕命,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要否要当场谢恩。赵佶看出了她的犹豫,直接摆手道:“我不过是个衙内,这东西只是从宫里顺手带过来的。”
一旁的高俅以李师师便开口道:“恭喜李夫人!”
李清照也只得回礼。
秦刚此时看得清楚,这赵佶先是出手数万贯的厚礼,再是随手送出了御笔敕命,表面上是给足了他面子,实际上却是在展示自己无以伦比的皇权之力。而在大宋历朝,除了太祖皇帝,恐怕还没有第二人能够做到如此地随心所欲。
“徐之,想必这次你进城后,也曾见过如今汴京的繁华与昌盛,可如那年所看的《清明上河图》?”赵佶突然提及了此事。
“汴京之繁盛,的确远超往年!”秦刚对此点头认可。
“倘若当年赏画之后,徐之能有正确选择,便不必要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才回到这里。”赵佶意味深长地说道,“今天的这些东西,原本在四年前,二位就可以得到啊!”
秦刚左手举起面前的茶盏,正色说道:“秦刚生平第一原则,凡事自争自取,不喜嗟来之食!”
见到气氛有点紧张,李师师此时便娇笑一声道:“哎哟哟!秦少师果然是做大事之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可不像奴奴我呀,身上之衣,口中之食,全是盼端衙内能够多给几分才有几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