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祎静静坐在临沅县城的牢房中，尽管新铺了锦缎的被褥和御寒的裘皮，可这并不能改变这里是临沅最为阴暗潮湿的意见牢房。
豪华装饰是郡府要求的，可是牢房的位置是郡丞定的。牢头只是个小卒子，左右为难。
“公子，小人也是没办法。这牢房的钥匙虽然别在小人腰上，可是怎么用，都得听上面安排。”
金祎虽然仁慈，但是不傻。他早就看出来了，现在不是巩志这条狗在咬人，而是蔡瑁这只狼，要喝他金家的血。
牢门没有上锁，因为牢头一再说，整个武陵郡就没有困的了金家的锁，整个监牢上上下下谁没受过金公子的好？只要金公子抬脚，每一扇门都将为他打开。
可金祎知道，操着襄阳口音的士兵已经将监狱团团围住。武陵虽大，却没有自己的逃身之所。
铁门栓哗楞楞作响，传来杂乱的脚步。
“公子，零陵的刘公子来了。”牢头语气无比恭敬，丝毫不像是对待一个囚犯。
金祎抬头，见到刘贤等人，表情平静。
“德祎，关于金伯父那夜的话，我们有些问题想问。”刘贤心疼的看着金祎，曾经的贵公子只过了一天，已经蓬头垢面，与平日温文尔雅的风流人物判若两人。
“伯礼！”金祎见到刘贤，蹭的一下站起来，抓住好友的手臂。
“我没做过！诬陷，他们这是在诬陷！”
刘贤安抚住他，说道：“德祎，我相信不是你做的。那夜我和小妹还有留忠就守在门外，我们都相信你。”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是金伯父和你密谈的内容…那是金伯父的遗言，如果不说，你的嫌疑终究洗脱不禁。”
金祎本来求生欲望十足的双眼，听到要说出父亲的遗言细节，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你之前提到金伯父说的什么还债，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必须当着文将军的面清楚说了，才有可能洗去你身上嫌疑。”
金祎低下了头，无奈道：“那就只和你还有文将军说吧。”
刘贤会意，令潘浚和刘敏在外等候，牢房中，只剩下他和金祎，以及作为凭证的文聘。
“金公子，你说的一切，入了末将耳，只有蔡大人一人知。”文聘有了蔡瑁的授意，开始配合疏导刘贤查案。
“那夜我进了父亲卧房……”金祎开始回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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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金旋死前一夜，老太守和儿子两人在房中密谈。
“父亲，旁人都走了，有何话要对儿子说？”金祎凑近金旋问道。
“因为巩志……恨吗？”老太守艰难的说着每个字。
金祎摇头：“父亲用人之长，巩郡丞能得重用，必有长处。”
金旋微微一笑，任儿子拭去嘴角淌出的口水。“他受世家信任……不能学……零陵……离襄阳太近，一乱……全没了。”
金祎理解着父亲的意思，武陵比邻荆北诸郡，一旦学习零陵打压豪族而引发内乱，刘表便会派亲信取代金家成为武陵之主。所以金家势必不能学零陵打压豪族，相反，还要任用豪族的代表巩志等人，以维持其忠心，以及金家的基业。
金祎终于知道，父亲一直没有接见刘贤的原因，原来是怕郡内世家豪族猜忌金家要学零陵打压豪族，任用寒门，故而有意疏远。
老金旋这番苦心，绝对不是因为宠信小人，就是为了自己这个终将继位的儿子啊。
金祎的眼睛已然有些红润：“父亲，休息吧，这些话以后再说。”
老金旋缓缓的摇摇头：“活不长。”
金祎道：“父亲为何如此悲观？不过是旧病复发，有伯礼带来的良药，医师说不日可以痊愈。”
“儿，记住。”金旋用尽力气，使劲想抬起已经蜷缩成鸡爪般的手。金祎见状，连忙将父亲的手捧进手心。
“结好襄阳！”
金旋等喉咙颤抖着，发出了今晚最清晰的四个字。这是他一生的智慧结晶。
知子莫如父，知君莫若臣。
在刘表麾下效力多年，老金旋太清楚刘荆州的为人，更清楚儿子作为年青一代的包袱和热情。金祎诚以待人，必会在武陵太守的位置上一展宏图，有所作为，但是刘表，甚至将来接班的某位刘姓公子，都只会将武陵视作拱卫襄阳的前后屏障。
他们要的是武陵相安无事，不是武陵太守的作为。
作为屏障，武陵最重要的价值是稳定，是安全，至于百姓的温饱，对不起，那不是襄阳之主要关心的事。对于端坐在襄阳城中的刘家人，武陵百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在自己开饭前先将鱼米送往襄阳，就要先保证襄阳的物阜民丰。
武陵太守的职责不是保护好武陵子民，而是要为襄阳弹压武陵人的反抗。太守是牧羊犬，而荆州牧则是吃羊的狼！这些道理，金旋没法再跟儿子说了，只能告诫他“结好襄阳”这四个字，免得将来儿子取学刘度生的那个竖子，早晚葬送了金家基业。
“儿子记住了。”
金祎的热泪流到老金旋已经发冷的手掌上。
“婚……。”
老金旋接着挣扎着挤出一个字。
金祎连忙问道：“父亲说的可是小妹的婚事？”
金旋的眼皮微闭，似乎是点头一般，旋即又微微摇头，紧跟着，眼角似乎是有一滴泪流出。
“儿子明白，小妹的婚事暂缓，一切都以父亲的病情为重。倘若……”
金祎不自觉想说金旋若死，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倘若父亲痊愈，再办不迟。”金祎忍住伤悲，还想宽慰父亲。
老金旋闭上了眼睛，气若游丝说道：“债……还不了了……”
金祎还想再问，只见老金旋双目紧闭，呼吸渐渐平缓，显然是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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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仍是没有头绪，除了说到结好襄阳那段令刘贤有些尴尬，其他的都像是一个老父亲临终前对儿子的殷殷嘱托。
“伯父为何说还不了债？”刘贤问道。
金祎也不敢笃定：“恐怕是父亲觉得亏欠了小妹。”
一旁听了许久的文聘开口：“这些话无伤大雅，金公子之前为何闭口不谈？”
金祎道：“我……蔡大人要扶持巩志夺我金家家业，难道我还要口口声声说结好襄阳？”
刘贤明白，那一刻是金祎的自尊心驱使，令高贵的公子不肯在蔡瑁那低矮的身影前低下头颅。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风凉话谁都会说，但是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又怎会允许自己站到矮檐之下？
回到凶案，刘贤深知，金祎的话根本不足以帮他洗清冤屈。自己还需从其他角度继续追查。
“今夜先到这里，德祎你不要气馁，我一定想尽办法救你出去。”
刘贤说着鼓舞的话，可是自己的心里都没有一点信心。
窗外传来更夫的报时。子正已过，留给他的时间还剩不到二十四个时辰。
而在刘贤走出牢房的同时，重兵把守的汤夫人寝居外，不知何时已经空荡荡没了人影。
乓乓乓！
汤夫人被厚重的砸门声唤醒。她合衣未睡，刚刚只是靠在胡榻上假寐。
“我就知道你会来。”汤夫人打开门，露出一抹温柔浅笑，转身去沏茶。
来人习惯性将房门合上，还轻轻带上了门栓。
“他们问过你了？说了什么？”来人开口问道，随手解下衣带，就像几年间在这间屋子中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茶汤从陶壶壶嘴滚滚而出，被寒凉的夜风拂去热气。
“还问什么，只知道吓唬我。问我哪年生人，哪年进府，反正跟金老儿之死屁关联没有，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戏……这茶你趁热喝，放了人参补肾御寒，是我亲手烹制的。”
来人没有接话。当他听见潘浚问了汤夫人哪年生人，哪年进府时，就敏锐的觉察了潘浚的用意。
那是他唯一留下的马脚。
罢了，多年恩情，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倩儿，莫要怪我。”
他猛的将衣带套过汤夫人脖颈，提膝顶住妇人后背，衣带在颈后打结，当时便将汤氏气道阻绝，令她喊不出一句话。
“我……你……”
汤氏两只手凌空挣扎，还想去抓身后之人，却根本使不上力。
陶壶尚温，汤氏已然气绝倒地。
茶碗被扫落在地，那满杯用心和薄命香魂，一起随着窗外树叶枯萎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