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兴九年的初冬,朔风凛冽,裹挟着第一场漫天大雪,席卷了整个紫禁城。
这一日,宫阙之上,铅云低垂,仿佛天穹亦不堪重负。
一个噩耗如同惊雷般炸响——历经洪武、永乐、洪熙、宣德、明兴五朝,德高望重的太皇太后张氏,于凤凰庄中,溘然长逝。
太皇太后张氏的薨逝,对大明帝国而言,不啻于擎天之柱的倾颓。
依照大明最隆重的皇家国丧丧仪,整个帝国瞬间褪去了所有色彩,被一片肃穆的缟素所覆盖。
皇帝朱祁镇强抑着锥心之痛,以沙哑的嗓音颁布诏令:全国服丧,停止所有婚嫁庆典百日,京师官员军民素服二十七日,停止音乐、屠宰百日。
诏令一出,紫禁城内外,迅速被一片白色的海洋淹没。
京城之内,各级官员无论品阶高低,皆除去冠带上的红缨珠玉,换上素服白帽,神情肃穆地列队于宫门之外。
宫门缓缓开启,官员们鱼贯而入,在通往仁寿宫的漫长御道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到达灵前,众人齐齐跪倒,悲声震天。
那并非仅仅是礼仪性的哭嚎,其中蕴含的是对这位辅佐五朝、德泽深厚的老太后发自内心的敬仰与哀悼,声浪汇聚,直冲九霄,连宫墙外守候的百姓都闻之落泪。
宫内,景象更是庄严肃穆。
所有太监、宫女皆身着粗麻丧服,头系白带,面色悲戚,行走无声。
他们仔细地擦拭着宫殿的每一根立柱、每一块地砖,仿佛要将这承载了太皇太后最后时光的殿宇擦拭得纤尘不染,以慰其灵。
灵柩之前,早已设好祭坛。
祭品琳琅满目,极尽哀荣:尚膳监精心制作的素色糕点,来自各地的珍奇时令水果,窖藏多年的琼浆玉液,更有太皇太后生前最爱的几卷佛经、一柄旧玉如意、甚至是他幼时画给祖母的一幅稚拙的贺寿图……这些物品无声地诉说着逝者的喜好与生者的思念。
朱祁镇身着斩衰重孝,麻衣粗粝,神情枯槁,在司礼监的引导下,亲自带领皇室宗亲与满朝文武,举行盛大的奠献礼。
他步履蹒跚地走在最前面,在皇祖母的灵柩前,他长跪叩首,额头重重地撞击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身后,所有亲王、郡王、公主、驸马、文武百官,依序跪拜,如潮水般起伏。
每一次叩首,都是对这位历经五朝的老人的无尽追思。
香烟缭绕中,朱祁镇紧闭双眼,心中默念:“皇祖母,您安息吧。孙儿在此立誓,定当继承您的遗志,励精图治,使大明江山永固,黎民安康,让您在天之灵,得以慰藉,得以安息……”
国丧之哀,不仅笼罩宫闱,更弥漫于整个京城。
昔日繁华的街市,此刻一片萧索。
酒楼茶馆闭门谢客,勾栏瓦舍偃旗息鼓,商铺纷纷挂上白幡,暂停营业。
寻常百姓之家,亦在门楣悬挂白布。
路上行人,面带戚容,步履匆匆,交谈之声也压得极低。
整个京师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无声的悲恸之中,只有风中呜咽的白幡在诉说着举国之殇。
然而,对于年轻的皇帝朱祁镇而言,这举国之哀,远不及他心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洞。
那个曾经无比支持他的祖母骤然离去了,抽走了他精神世界最重要的支柱。
凤凰庄空了,仁寿宫空了,他的心仿佛也被掏空了。
那条曾经让他视为“噩梦”的藤棍,依旧摆放在仁寿宫的大殿正中的案几上。
“皇祖母——!”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从朱祁镇喉中迸发,他几乎是扑倒在巨大的棺椁前。
巨大的悲痛瞬间将他吞没,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陷落。
“您怎么就抛下孙儿走了呢?孙儿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您,您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呢?”
他紧紧抓住太皇太后已然冰冷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丝温度,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祖母苍白的手背上,晕开一片冰凉的水渍。
他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肩膀剧烈地抽搐着,那哭声不再是帝王的克制,而是孤儿失去至亲的绝望哀嚎,凄厉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要将这仁寿宫的琉璃瓦震碎。
在朱祁镇模糊的泪眼中,时光飞速倒流。
那个总是慈眉善目,在他调皮捣蛋时轻点他额头,笑骂一声“小猢狲”,然后耐心教导他“为君者,当以仁德立身”的老祖母;
那个在他被册立为太子时,亲自为他挑选饱学鸿儒为太傅,深夜还掌灯检查他功课,目光中充满期许的老祖母;
那个在他初登大宝,面对朝堂纷争手足无措时,以她历经五朝的智慧与威望,在帘后不动声色地为他稳定朝局,扫除障碍,助他掌控大局的定海神针……
一幕幕温馨而强大的画面,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的心。
“皇祖母,您还记得吗?”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声音嘶哑哽咽,对着那再也无法回应他的容颜低语,
“小时候,孙儿最是顽劣,却最爱腻在您怀里听故事。您给孙儿讲太祖爷筚路蓝缕,驱逐鞑虏,复我汉家山河;讲永乐爷七下西洋,扬威海外,令万国来朝……您说,‘镇儿,你要记住,这江山是祖宗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守成不易,更需进取。
你要做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不负祖宗,不负天下。’孙儿…孙儿一直把您的话刻在骨子里啊!这些年夙兴夜寐,勤于政务,就是怕辜负了您的期望,怕让您失望……”
他再次泣不成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砸落,仿佛要将此生所有的悔恨与眷恋都倾诉在这冰冷的灵前。
皇后、嫔妃们的哭声由远及近,她们仓惶而至,见到太皇太后的遗容,无不悲从中来,纷纷跪倒哀泣。
偌大的仁寿宫,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所淹没,抽泣声、呜咽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雕梁画栋之间,连殿外呼啸的寒风似乎都为之呜咽。
……………………
葬礼过后,朱祁镇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
他不再早朝,将政务悉数推给内阁。
每日只是枯坐在仁寿宫的偏殿内——那里还保留着太皇太后生前起居的一些痕迹。
他抚摸着祖母常坐的紫檀椅扶手,摩挲着案几上她翻看过的佛经,嗅着空气中残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熟悉气息。
他整日不发一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窗棂外,是仁寿宫的小花园。
深冬时节,最后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寒风中挣扎、飘零,旋转着坠落,像极了那个离他而去的慈祥身影。
每一片叶子的飘落,都像在他心上又划开一道口子。
御膳房精心准备的膳食,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最终原封不动地被撤下。
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原本明亮锐利的眸子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沉沉的暮气。
龙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而沉重。
“皇爷,该用膳了。”侯宝的声音怯生生地打破了死寂,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
朱祁镇连眼皮都未抬,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嘶哑低沉:“朕不饿,退下。”
那声音里透出的疲惫和绝望,让小太监不敢再劝,只能无声地叹息着退下,轻轻掩上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