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的窗户并未关严,一丝带着寒意的秋风钻了进来,无声地撩动着烛火。
跳跃的光影在朱祁镇年轻却已刻上冷峻线条的脸上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内心无法平息的暗流。
白日里吏部呈上的官员任免的奏本摊在御案上,朱笔批下的“从优拔擢”四字墨迹饱满,力透纸背,是他刻意展示的决心。
然而这决心背后,是另一份沉甸甸、见不得光的名单——徐恭昨日深夜密呈的“可用之人”。
指尖划过那些陌生或仅有一面之缘的名字,朱祁镇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宫外的凤凰庄。
母亲孙太后苍白憔悴的面容,与慧清和尚那句冰冷的“万全之策”,交替撕扯着他的神经。
“侯宝!”朱祁镇轻轻唤道。
一直垂手侍立在阴影里的侯宝立刻趋步上前,脚步轻得像猫:“奴婢在。”
“传徐恭!”朱祁镇的目光依旧落在名单上,没有抬头。
“遵旨。”侯宝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暖阁厚重的门帘外。
夜更深了。
宫墙之外,整个京城似乎都已沉入梦乡,只有紫禁城的心脏——乾清宫,还醒着。
当徐恭被侯宝引着,从一道隐蔽的角门悄然进入暖阁时,他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和一丝紧张。
“臣徐恭,叩见皇上。”他利落地跪下行礼。
朱祁镇没有让他立刻起身,目光如锥的审视着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锦衣卫亲信。
暖阁内一时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铜漏滴答的单调回响。
“凤凰庄,王德禄。”朱祁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给朕查出他背后那条线,哪怕通到凌霄殿,也给朕揪出来!人手,朕给你。只一条,”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聚成两点寒星,“密!若走漏半点风声……你是明白人。”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让徐恭有些窒息。
他感到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皇帝没有明说,但“凌霄殿”三个字,已足够让他明白这趟差事指向何方,是何等的凶险。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万死不辞!若泄一字,请皇上诛臣九族!”
朱祁镇盯着他看了良久,才缓缓靠回椅背,挥了挥手:“去吧,用你的人,盯着尚膳监,特别是负责太后药膳的……所有经手之物,给朕查个底调,有任何蛛丝马迹,即刻密报。”
“臣遵旨!”徐恭再叩首,起身时动作依旧敏捷,但肩膀似乎沉重了几分,迅速退入暖阁的阴影之中,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暖阁内又恢复了平静。
朱祁镇的目光落回那份名单,官员任免”朱祁镇低声自语。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平静无波。
朝堂之上,皇帝对诸般朝政展现出的雷厉风行和赏罚分明,赢得了不少务实官员的赞誉,年轻的帝王似乎正全力专注于国计民生,龙椅上的身影日渐沉稳威严。
然而,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暗流汹涌。
徐恭精心挑选的几名绝对心腹,都是家世清白、与朝中各派毫无瓜葛的孤臣,或是受过皇帝大恩的死士。
他们像幽灵一样活动着。
王德禄在皇宫内的住处被秘密而彻底地搜查了数遍,几乎掘地三尺。
最终,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地窖暗格里,徐恭发现了一小叠泛黄的信笺。
上面的字迹被刻意扭曲的书写,难以辨认,但其中几张反复提及“安神”、“静养”、“勿扰太后清修”等字眼,落款处隐隐残留着一点特殊的印泥痕迹,图案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内廷特有的沉香气味。
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子,被徐恭小心翼翼地收起,串联起来。
与此同时,另一条线也悄然布下。
徐恭手下最机敏的暗桩,一个化名“老六”的精瘦汉子,买通了尚膳监一个负责处理药渣的低等杂役太监,得以每日将孙太后药膳的残渣秘密带出一小份。
这些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残渣,被辗转送到京城一位被重金收买、且家人被暗中“保护”起来的退休老御医手中。
药渣被老御医带到城外一处偏僻的农舍里,用大锅反复蒸煮、分离、测试。
数日后,一份用密语写就的薄薄纸卷送到了徐恭手上。
老御医的结论触目惊心:药渣中混有极其微量的“落回”——一种源于前朝宫廷秘方、近乎失传的慢性毒物。
此物无色无味,初服如同普通安神补品,但经年累月,会悄无声息地侵蚀五脏,最终令人气血枯竭,衰弱而亡,脉象上极难察觉,只似久病沉疴。
更关键的是,老御医在药渣里,辨认出了几味极其珍贵、非皇家内库或太医院秘库不能有的特殊药材——如“天山雪莲蕊”、“昆仑寒玉髓”,它们本身无毒,却是中和“落回”的烈性、使其毒性变得绵长隐晦的关键引子!
徐恭看着这份结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证据链正一点点收束,他将密报连同在凤凰庄找到的信笺小心封好,准备等待一个最安全的时机呈送御前。
然而,就在他自认行动足够隐秘时,危险已悄然而至。
深夜,徐恭换了一身夜行衣,准备亲自去老御医处取最新一次的药渣分析结果。
他习惯性地选择了一条偏僻的巷弄,刚拐进巷子深处,一股浓烈的杀机骤然降临!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高墙和前方巷口无声地扑出!
动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手中短刃在黑暗中划过森冷的弧光,直取徐恭要害!刀锋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徐恭瞳孔猛缩,浑身汗毛倒竖!
他猛地一侧身,一柄短刃贴着他的肋骨堪堪划过,带起一片布料和一丝火辣辣的痛感。
他顺势拔刀格挡,金铁交鸣的刺耳声响瞬间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什么人?!”徐恭厉喝,声音在狭窄的巷弄里回荡,却无人应答。
只有更凌厉的攻击如同潮水般涌来。
几个回合下来,徐恭已经看出来了,这些刺客身手极高,绝非普通江湖草莽,招招致命,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目的明确:灭口!
徐恭心沉到了谷底。
对方来得太快,太准!他奋力格挡、闪避,刀光在黑暗中织成一片光网。
凭借着过人的武艺和丰富的搏杀经验,在狭小的空间内腾挪闪避,险象环生。
肩膀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不敢停顿。
“必须走!”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闪过。
他猛地掷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石灰粉,趁着对方视线受阻的瞬间,拼着后背硬挨了一记刀柄的重击,借力猛地撞向旁边一堵看似厚实的土墙!
“轰隆!”土墙竟被他拼尽全力撞出一个破洞!烟尘弥漫。
徐恭顾不上后背撕裂般的疼痛和涌出的鲜血,毫不犹豫地钻入破洞,跌入墙后杂乱的后院,借着黑暗和地形的掩护,强提一口气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贫民窟深处。
身后,隐约传来了几声气急败坏的短促呼哨,追兵似乎被那堵墙短暂阻隔了。
徐恭不敢有丝毫停留,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和剧痛的后背,专挑最黑暗、最污秽的小径奔逃。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
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他在调查,而且反应如此迅猛致命!
那份几乎到手的药渣分析结论和老御医本人,恐怕都已凶多吉少。
但是他必须活下去,把怀里的凤凰庄信件和之前老御医的初步结论,送回宫中!
“啪!”
乾清宫西暖阁内,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压抑的寂静。
就在刚才,他接到了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密报。
第一份来自凤凰庄,探子飞马来报:孙太后昨夜子时突发急症,呕血不止,陷入昏迷,随侍太医束手无策,只言脉象紊乱,凶险万分!
第二份,则是徐恭拼死送回来的。他本人身受重伤,此刻就在乾清宫外一处绝对隐秘的侍卫值房内,由皇帝的心腹御医秘密救治。
密报里,是凤凰庄王德禄遗留的诡异信笺影印本,以及那位被灭口的老御医最初关于“落回”和宫廷秘药的鉴定结论,字字如刀,句句染血!
“好!好一个‘万全之策’!好一个‘身后安宁’!”朱祁镇的声音从齿缝里迸出来,嘶哑扭曲,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是觉得朕软弱可欺吗?!”
慧清和尚那番冰冷的剖析,此刻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心里。
祖母的“关怀”,竟是以生母的性命为代价!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在御案前急促地踱步。
猩红的龙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和茶渍,留下暗红的湿痕。
“来人!”朱祁镇猛地停步,厉声喝道,声音因极度的情绪而微微变调。
侯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看到地上狼藉和皇帝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奴婢在!”
………………
风暴,已然在无声的宫廷中酝酿成形。
接下来的日子,紫禁城上空笼罩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皇帝的旨意被雷厉风行地执行。
数名六部官员突然被革职下狱,都察院左都御史左鼎亲自坐镇,三司会审的架势摆得极大,官员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然而,凤凰庄那边却异常地平静。
太皇太后张氏仿佛对朝堂的风波一无所知,依旧每日礼佛诵经,偶尔召见几位老迈的宗室王公闲话家常,神态安详,只是那安详之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暮气沉沉。
她甚至没有为那些革职的官员说过一句求情的话。
这种平静,像一块巨石压在朱祁镇心头。
他加派了最精锐、绝对忠于自己的侍卫,以“护卫圣驾”之名,实则牢牢监控着凤凰庄的所有进出。同时,他通过侯宝,以“太后病重,需尽孝心”为由,将自己身边最信任、通晓药理的两位心腹老太监,不动声色地安插进了孙太后在凤凰庄的侍奉队伍,严密监控每一份入口的汤药和饮食。
刀已经拔出鞘,双方都在沉默中对峙着,等待着对方下一步的破绽。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十一月的寒风裹挟着初冬的凛冽,席卷了京城。
凤凰庄传出的消息也一日坏过一日。
太皇太后张氏病势骤然沉重,水米难进,老和尚慧清私下里已向皇帝暗示,恐就在旬日之间了。
这一日黄昏,残阳如血,将紫禁城巍峨的宫殿染上一层凄艳的暗红。
朱祁镇刚刚在文华殿听完了三司关于革职官员的案进展的奏报,侯宝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
“皇爷……太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