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槿之回到纽约时,已是深夜。飞机掠过灯火璀璨的都市上空,缓缓降落在肯尼迪机场。穿过漫长而灯火通明的通道,办理入境手续,当他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走出接机口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兮若站在人群中,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颈间松松地绕着一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像一枚温润的玉,在喧嚣的机场里独自安静。她看到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快步迎上前。
“回来了。”她接过他手中的一个小件行李,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快和放松。
“嗯,回来了。”高槿之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半身的重量稍稍倚靠过去,深吸了一口带着她身上淡淡清香的空气,连日奔波和时差带来的倦意仿佛瞬间消散了大半。无需多言,一种踏实而温暖的归属感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回酒店的车上,高槿之简单说了说回国办理手续的顺利,以及和小胖他们意外的重逢。他描述着小胖咋咋呼呼的样子,宋晓沉稳的分析,小师妹关切的问候,还有那顿充满了烟火气和回忆的晚餐。许兮若侧头听着,嘴角始终含着温柔的笑意。
“真好,”她轻声说,“听到他们的声音,就像我们也回去了一趟似的。”她知道,这些坚实的友情,是高槿之重要的精神锚点。
“小师妹还特意让我代她向你问好。”高槿之补充道,指尖轻轻缠绕着她的发梢,“他们都盼着你回去,再一起聚聚。”
车窗外的纽约夜景飞速掠过,霓虹灯勾勒出摩天楼的轮廓,冰冷而绚丽。但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却弥漫着一种名为“家”的暖意。
回到位于中城的酒店房间,客厅的茶几上还摊开着几本艺术杂志和展览画册,一只素坯的茶杯里残留着些许茶渍,是她等待他时留下的痕迹。一种日常的、共同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比任何豪华装饰都更让高槿之感到安心。
他放下行李,走到落地窗前,再次俯瞰这片璀璨之地。仅仅离开几天,却感觉心境已然不同。国内的那次小聚,像一次短暂的“接地气”,将他从国际艺术舞台的悬浮感中稍稍拉回,注入了更多来自生活本源的力量。
许兮若为他泡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手续顺利,又见了朋友,看来这趟回去,收获不小。”
高槿之接过茶杯,掌心传来温热的熨帖。“是啊,”他转身,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面对着她,“不仅仅是解决了手续问题。见到小胖他们,听他们说着那些日常的烦恼和快乐,好像提醒了我,无论我们走得多远,根始终在那里。艺术来源于此,力量的源泉也在于此。”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这也让我更确定,答应父亲参与那个项目,或许并不是一种偏离。理解更复杂的现实规则,与更广阔的世界打交道,可能反而能让我们的艺术之根扎得更深,更不易被风雨撼动。”
许兮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向窗外的星河灯海。“我记得你说过,最好的陶器,不仅要有完美的釉色和形态,胚体本身的韧性和密度才是根本。经历不同温度的煅烧,接触不同的元素,或许就是在增加胚体的韧性。”
高槿之侧头看她,眼中满是欣赏和爱意。她总是能如此精准地理解他,并用他最能共鸣的比喻点明关键。“没错,”他握住她的手,“所以,接下来,我们可能要面对双线作战了。momA这边的展览和后续交流,‘空谷’系列带来的声誉需要巩固;另一边,父亲公司的项目,尤其是那个东南亚的基建投资,恐怕也不会轻松。”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兮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艺术创作是你的核心,我会守好这边。商业上的事务,我虽然不懂具体操作,但可以帮你梳理信息,协调时间,做好你的‘后方’。”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且,别忘了,有时候艺术家的视角,或许能在商业谈判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和契机。”
高槿之心头一暖,将她拥入怀中。他知道,她口中的“不懂”只是谦辞,以她的智慧和洞察力,足以在任何领域成为他强大的助力。更重要的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稳定剂。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迅速调整了节奏,进入了高槿之所说的“双线作战”模式。
白天,他们依然会花大量时间在momA。展览已进入中期,热度未减,反而因为持续的好评和口碑发酵,吸引了更多专业研究者和深度艺术爱好者。“空谷”系列作品前,驻足沉思的人越来越多,那种东方哲学特有的“静”与“空”,似乎在纽约快节奏的喧嚣中,开辟出了一小块令人心安的沉思之地。
高槿之和许兮若细心观察着不同文化背景观众的微妙反应,与策展人、评论家进行更深入的交流。许兮若以其流畅的英语和得体的沟通,成为了高槿之与西方艺术界沟通的最佳桥梁,她往往能将他那些充满东方意象和哲思的表达,精准地转化为对方能够理解并产生共鸣的语言。
同时,高槿之也开始利用碎片化的时间,远程处理父亲公司的事务。邮件、视频会议成了生活常态。他首先着手的是物流板块那几个指明要他跟进的大客户。他发现,离开一段时间后,再回看这些商业问题,视角确实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以往可能更侧重于数据、流程和风险控制,现在,他则会不自觉地更多去思考合作方背后的文化心理、决策者的个性特质,甚至一个项目对当地社区可能产生的潜在影响——这些,或许正是他在艺术创作中不断锤炼的,对“人”和“关系”的洞察力。
这种跨界的思维转换起初并不轻松,时常让他感到思维的疲惫。但许兮若总会适时地递上一杯茶,或者拉他去附近的公园散步,让他在艺术的静谧与自然的生机中得以喘息和充电。她就像一位高超的调律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内心艺术灵感与外部现实压力之间的平衡。
这天下午,高槿之刚刚结束一个与国内团队关于东南亚投资项目初步资料的视频会议。他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远眺,试图放松有些紧绷的神经。
许兮若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关于东南亚艺术史的书籍,走到他身边。“怎么样?那个项目听起来很复杂。”
高槿之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思考:“确实。涉及多个国家的政策法规、文化差异、环境保护评估,还有当地社区的权益问题。不像单纯的商业投资,更像一个庞大的、需要极度小心谨慎的系统工程。”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奇特,“不过,看那些资料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总会想到我们烧窑时对火候和窑变的控制——看似有规律可循,但总有意料之外的因素会影响最终结果,需要时刻保持敬畏和敏锐。”
许兮若笑了:“看,你的‘艺术家视角’已经开始工作了。”
就在这时,高槿之的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的纽约本地号码。他与许兮若对视一眼,接起了电话。
“是高槿之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而略带口音的男声,“我是阿诺德·格雷厄姆,《全球艺术观察》的资深撰稿人。”
高槿之心头微动。《全球艺术观察》是艺术界极具影响力的专业刊物,以其深刻有时甚至苛刻的评论着称。他们的记者主动联系,通常意味着更深层次的关注。
“格雷厄姆先生,您好。我是高槿之。”
“很高兴联系到您。我对您的‘空谷’系列非常感兴趣,尤其是其中体现出的,在全球化语境下对传统手工艺和精神性的探索。不知您和许兮若小姐明天下午是否有时间,我们可以进行一次更深入的访谈?我希望了解的,不仅仅是作品本身,还有创作者背后的思考,以及……这种思考在当今世界的意义。”
这个访谈邀请,与之前媒体日的群访或短专访截然不同,显然是为了撰写深度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机会,但也可能潜藏着更尖锐的提问。
高槿之看了许兮若一眼,她微微颔首。“当然可以,格雷厄姆先生。我们很荣幸。时间地点您定就好。”
挂断电话,高槿之将情况告知许兮若。
“《全球艺术观察》的深度访谈,”许兮若沉吟道,“这代表着‘空谷’真正进入了核心艺术评论界的视野。我们需要好好准备。”
“他提到了‘背后的思考’和‘在当今世界的意义’,”高槿之目光锐利,“这恐怕不会只停留在艺术技巧和美学层面。”
“或许,”许兮若若有所思,“我们可以将这次访谈,也看作一次‘宣言’的延伸。不止于艺术,也关乎我们如何看待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全球,甚至……商业与艺术的关系。这恰好与你现在正在探索的平衡相呼应。”
高槿之豁然开朗。的确,这不再仅仅是一次关于陶瓷艺术的访谈,更可能是一次对他和许兮若整体理念和价值观的探询与呈现。这与他即将涉足的商业项目,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文。
第二天下午,在酒店附近一家安静咖啡馆的包厢里,高槿之和许兮若见到了阿诺德·格雷厄姆。他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者,目光犀利如鹰,但言谈举止却带着老派绅士的优雅与克制。
访谈开始,格雷厄姆的问题果然如预期般深入而富有挑战性。他从“空谷”的材质选择(为何坚持使用最质朴的素坯?)、成型工艺(手工痕迹的价值何在?),一路追问到其背后的东方哲学渊源(“空”与“无”在当代社会的意义?),以及高槿之个人从交通集团管理者到陶瓷艺术家的身份转变对其创作的影响。
高槿之沉着应对,用缓慢而清晰的中文回答(由许兮若进行精准而富有韵味的翻译),他谈到泥土的生命力,谈到在极致简约中蕴含的无限丰富,谈到从管理庞大系统的“有为”到艺术创作中“无为而为”的心境变化。他的话语平实而深刻,没有过多华丽的辞藻,却充满了内在的力量。
当格雷厄姆问到,他们的艺术如何在充斥着资本和话语权争夺的国际艺术界保持独立性时,高槿之看了一眼身边的许兮若,然后平静地回答:
“独立性源于内心的确信和扎根的文化土壤。艺术需要与世界对话,但对话的前提是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我们并不拒绝商业,因为艺术品的流通本身也是一种传播和对话的方式。但我们清楚,商业是手段,是让艺术走得更远的舟楫,而非目的地。核心的创作,必须忠于内心的表达和对技艺本身的敬畏。就像我们中国的古人制器,首先是为了‘载道’,为了安顿身心,其次才是物用。这种本源,我们不敢或忘。”
许兮若在翻译时,特意强调了“载道”这个词的深厚内涵,并补充道:“对我们而言,‘空谷’不仅仅是一系列作品,更是一种态度的表明。它提醒我们,在纷繁喧嚣的世界里,保持内心的沉静与空旷是何等重要。这种价值,或许比任何市场评价都更恒久。”
格雷厄姆认真记录着,不时点头,犀利的目光中渐渐透露出欣赏。访谈接近尾声时,他合上笔记本,忽然问了一个看似题外的问题:
“高先生,我注意到您最近似乎也开始涉足一些跨国的商业投资项目。这是否意味着您未来的重心会有所转移?或者说,您如何看待这种‘跨界’对您艺术生命可能产生的影响?”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但高槿之和许兮若并未慌乱。高槿之沉吟片刻,坦诚地回答:
“这确实是我目前面临的一个新课题。参与商业项目,部分原因是家庭责任,部分也是我个人希望更深入地理解这个复杂运行的世界。我相信,艺术并非存在于象牙塔中。对现实世界运行逻辑的洞察,对不同文化、不同领域规则的了解,或许能反哺我的创作,让它们除了美学价值和精神性之外,更能折射出这个时代的复杂性和内在张力。这无疑是一种挑战,需要极好的平衡能力。但我认为,一个当代的艺术家,或许不应惧怕这种挑战,而是尝试在多种身份和视角的切换中,找到一种动态的平衡,从而让艺术获得更坚韧的生命力和更广泛的共鸣。”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承认了现实的复杂性,又坚定地维护了艺术的核心地位。格雷厄姆听完,脸上露出了此次访谈中第一个明显的笑容。
“很有趣的观点,高先生。非常感谢您和许小姐宝贵的时间和一席坦诚的谈话。我想,我已经看到了‘空谷’背后,更为立体的精神和现实的支撑。期待我的文章能尽可能完整地呈现这一点。”
送走格雷厄姆,高槿之和许兮若都松了一口气。这次深度访谈,像一次严格的精神检阅,也像一次清晰的自我确认。
“你回答得很好,”许兮若挽住他的手臂,走在纽约黄昏的街道上,“尤其是关于跨界和平衡的那段。”
高槿之望着天际线逐渐亮起的灯火,感受着身边人的温度,心中一片澄明。“是因为我们确实在这条路上探索,所以才能言之有物。兮若,我有预感,无论《全球艺术观察》的文章如何写,无论林维桢接下来还有什么动作,无论父亲公司的项目多么复杂,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守住内心的‘空谷’,就能走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宽阔的道路。”
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纽约的喧嚣依旧,但他们的内心却异常宁静和坚定。新的挑战已然展开,但这一次,他们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