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的目光定格在那如宝石般瑰丽的湛金之瞳,他想要从中看到她的破绽,想要看到那欠揍的笑靥从她脸上褪去,想要看到这个无法无天的妖女破防的模样。
但一切都没有发生。
天夜依旧微笑着,红唇嫣红似血。
二人如雕塑般凝固在宏伟的午门正前,近距离的对视可闻呼吸。
天夜缓缓抬起了纤手,拨向那钳住自己下颌的手,但二者接触之前,时间突然仿佛陷入了凝滞。
阳光之下,城楼上积尘混着雪沫掠过丹陛簌簌落下像是凝固的云,迷茫与恐慌在那一位位臣子或苍老或年轻的面容上定格,铁靴踏碎地面残碎雪晶,魁梧老者腰间雕纹云虎的刀柄被他因身后变故猛然握紧。
一缕血焰亮起,笑靥归于冷漠。
啪。
那是手掌被打开的声音。
就如帝安街巷,每日都上演的轻浮公子哥调戏良家的戏份,但不同是,天夜这一巴掌很用力,用力到把许元的手直接打飞了。
嗡————
凌冽的劲风自二人手掌接触之地积啸而出,气浪带着雪雾让鲜血在那坚实的青砖地面犁出了一条斩痕。
手臂受力高高扬起,钻心的疼痛自腕部传入心神,许元目光平静的抬眸看了看自己那连皮带肉都已不见的右手,随后又看向面前那已愠色满目的金瞳少女。
鲜血自断手处汩汩滴落,染红了脚下的青砖与残雪,武成侯连同还有那一众皇党武将拔出了腰间的刀,一双双铁血的虎目燃起光亮,瞬间凝聚的军阵伟力排山倒海,仿若能令天地倒悬。
也就在僵持的须臾,一点寒芒已至!
带着无尽伟力的长戟划破虚空,穿越时间自天安长街的尽头抵临了午门城下,准备诛杀这威胁到自己君主的女人,其后那坚若磐石的朱红宫墙瞬间被凿出了一个至今数十丈,深达数丈的坑洞!
在绝多数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前,宗青生已然瞬息数里,手握长戟抵住了天夜,偏移的戟锋在她纤细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公子?”
宗青生看着背对着自己,抬手止住自己杀招的君主:
“您这是?”
血眸侧移,许元瞥了他一眼,微笑道:
“谢谢,但别急,玩闹而已。”
宗青生沉默着盯着那监天阁主看了一瞬,应了一声,便收起长戟便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是。”
变故发生的突然,很多人在看到宫墙上那被长戟凿出的大坑才反应过来方才爆发了战斗,宗盟使团中一名墨衣女子后知后觉的想要拔剑,但却直接被身侧的老者按了回去。
而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嘴上的议论。
收拢了心神,许元想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却见天夜冷冷瞥了他一眼后,便直接转身走向了他的黑龙车辇,自顾自的开门,然后‘砰’的一声把门摔上,引得厚重车身一阵摇晃。
见到这一幕,许元轻柔着已然复原的右手,这疯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随心所欲,一如既往的不顾后果。
但天夜转身前最后那一眼中蕴含的似乎是杀意?
不对。
想着,许元轻轻摇头。
那不是杀意,
那是一种赤裸裸的妒忌。
李清焰用兵锋为笔,在大炎山河写下了一封情书赠他。
但在此之前,
他那张标注着弘农秘境,标注着黑鳞军动向的地图,又何尝不是他送她的情书呢?
只要弘农宗盟大军被李清焰击溃,携着这种威势回朝的她,便不需肃清那些皇党高层亦能与相府合作。
既让李清焰忠于皇族的立场,亦能让皇相再次合作,不是谁附庸谁,亦能延续上一代的路。
但想要达成这一点,无论是许元,还是李清焰,双方只要动摇一下,只要他们心中有那么一丝怀疑并采取措施,皇相无论内外的压力都将会让他们万劫不复。
天夜嫉妒这种特殊的关系,
妒忌二人间的这份信任。
破防了。
可惜依旧未流露破绽。
...
...
...
闹剧之后,便是安抚。
监天阁主刺杀汉王与女皇未能如期登上午门的黑锅都被扣在了宗盟使团头上,虽然他们没有任何动机,也没有足够实力这么做,但武成侯还是硬把这口锅扣了上去。
很僵硬,也无法令人信服,但你能指望一个连朝都没上过几次的武将能有多大的政治智慧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将混乱暂时压下,达到拖延的目的便已经算是成功,等到李清焰攻破弘农的消息传回,皇党诸卿再大的不满都得闭嘴。
黑锅一扣,武成侯与禁军统领便带着军阵伟力而来,准备将宗盟使团羁押,而使团也很简单直接的投了,个人修为在这军阵伟力面前真的不够看,甚至连自杀都做不到。
帝安拥有外、内、皇、宫依次向内四座高耸入云的城墙,如今帝安南北二分,宫城正南的午门外边就是黑鳞军的地盘。
许元很自然的对这场羁押进行了干预,为了给武成侯一个台阶下服众,他以黑鳞军让出皇城,退至位于相国府邸以南为代价从武成侯那里换来了两个宗盟俘虏——理论上只有一个。
因为监天阁主那疯女人是主动爬上的黑龙车辇,且其随时能突破圣人之上,三方都不想现在打起来,皇族很干脆的也就把这个麻烦扔给了许元。
墨衣俘虏算是附赠。
不过只是刚一谈拢,
墨衣俘虏便拉了拉许元的衣角颤声请求:
“许元...你,你可以把师叔他也要过来么?”
许元下意识想要拒绝。
理性来看,他没有任何将刘闻舟要来的理由。
刘闻舟是剑宗二长老,也是宗盟使团中唯一一个握有实权的宗盟高层,把他交给武成侯能够给这名老者在皇党内部争取更多的筹码,也能一定程度更好的让他在李清焰归来之前稳住皇党诸卿。
但看着少女乌黑的眼眸中那份小心翼翼的乞求,许元还是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
掌握至高权力就应无情?
在握有余裕的情况下也要伤害亲近之人么.....
若真是这般,他这个曾一直拖相府后腿的三公子早就被那老爹砍了服众,要知道,他卖过的相府机要可不止一件两件,制造的麻烦更是不胜枚举,可父亲都一一帮他压了下来。
那父亲除了在这个家庭中留下了名为理想的种子以外,还种下了名为情的苗圃。
在短暂的沉吟之后,许元还是应了少女的乞求。
他用手中的至高权力去要来了刘闻舟这个与自己没什么关联的宗盟高层,只因对方是大冰坨子的亲人。
武成侯听到这附加的条件虽不满,但也没有拂了许元的面子,买二送一,把刘闻舟当场移交给了黑鳞军。
权力的魅力与腌臜,
同时在这旭日高照的午门前明耀闪烁。
事件终了,影响需要时间的发酵。
大部分来观礼的朝臣都被遣散,武成侯与次相等几名皇党高层依旧站在午门前商议着对策,许元则先行告辞,回到了相党之中,准备带着黑鳞军与一众相党返程。
至于换来的几名俘虏处理方式也各不相同,刘闻舟被一名黑鳞校尉收缴了须弥戒后,直接拷上锁炁铁镣,随军步行。
冉青墨见状也垂着眸子,朝着自己师叔那边走去。
她懂了眼下的局势。
这场诏宗盟使团观礼的登基仪式只是李清焰与他演给天下人的一出大戏。
走至近前,丧丧的低着头,冉青墨朝面前黑鳞校尉递上须弥戒的同时伸出皓腕。
“.......”黑鳞校尉。
附甲铁面下的脸颊微微抽搐,黑鳞校尉默默别开视线,若无其事的攀上自己战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冉青墨疑惑抬眸,看着对方的背影。
“跑那边去作甚?”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站在黑龙车辇旁,许元望着那傻不愣登准备去墨守成规的大冰坨子,眼底透着无奈:
“上车。”
“...哦。”
冉青墨眨了眨眼,点点头,小跑到近前,爬上车辇,坐在车上眼巴巴的望着他。
车轮滚动,蹄踏清脆。
相党在众人目光中扬长而去,黑龙车辇内则多了两缕从未有过的芳香。
许元盯着仰躺在对面软塌上,翘着二郎腿,足尖勾着莲靴不停晃悠的白裙少女,漆黑眼底明暗不定。
如何处置天夜,他没有想好。
冉青墨是他为私情而保下来,而天夜便是不得已而为之。
先不说对方背后那位随时可能降临的天意,光是天夜本身那随时可以突破圣人之上的修为便已经足够他喝上一壶。
武成侯先前的推测没错,为了预防李清焰横联宗盟,为了应对将要降临的‘天意’,除了帝安城内的黑鳞军,许元已经近乎把整个京畿地区的黑鳞军都秘密撤走了。
若是李清焰选择宗盟,除非他选择孤注一掷集中所有,不然是不可能在帝安扛着皇族的进攻诛杀降临世间‘天意’,而若这般行事相府国力大概率会一蹶不振。所以他干脆拿自己与帝安城中黑鳞军为饵,让汇聚在京畿地区庞大的皇族军阵去处理那“天意”。
这是最优的选择。
天意虽为劫难降临世间,但在毁灭了相府之后,第二个想要毁灭的势力不言而喻,一个稍微有点远见的君主都不会允许一个超规格的敌对‘强者’在世间随意活动。
如今猜忌解除,许元得让那些撤走的黑鳞军来一场京畿大地折返跑。
但这无疑又需要时间。
“你在看什么?”
车辇行进,车厢内没有丝毫震颤,天夜仰躺在软塌之上,忽然半睁开了一只金眸瞥着许元。
许元盯着她,面无表情:
“在考虑要不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