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司南梦第三次进牢房。
相比于上两次在大理寺见巧玲的轻松悠闲,和见任迎的震愕后怕来说,此次南梦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姨和依依姐都不在身边,她感觉很不安全。
牢房的环境很差,天花板上长满了青苔,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珠,周身的地面潮湿阴暗,时不时就会窜出几只老鼠来。
虽然她并不惧怕这些事物,但难免会觉得恶心,所以干脆便闭目不看,只是每到晚上,那隔间的嘈杂喧嚣声总会吵得她睡不着觉。
大概是第二日晚间,在南梦左等右等中,终于有人开了牢房的铁链,将她提审了出来。
这大概是这大理寺史上最轻松的一次问话……
“此毒是你研制的?”
“是。”
“是你下在城中东巷街口的井水中的?”
“是。”
“目的为何?!”
“大概是为了敛财。”
“可是我们的证据却是指向此事是清医馆东家所为。”
“那是我伪造的。”
“所以你承认所有罪行了?!”
“嗯哼。”
南梦微微一笑,在柳如十分疑狐的表情中,拿过文书,然后签字画押,继而看向她。
“还有事吗?!”
柳如神色一收,拿过文书转身离开,随即便有两个小厮将南梦押回了牢房。
这大概是柳如此生办过最憋屈的一个案子了,明明自己才是审案人,怎么弄的好像司南梦还有理了似的!
然而,这样的心里落差只在柳如心中存在了一瞬间。
因为就在她将司南梦的认罪文书上呈至宫里后,当即便有旨意下来,于明日将其推至午门处斩。
所以,疫病一案,在异常轻松而顺利的进程之下就这样收尾了。
以至于整个京都的人都没反应过,只能从一些和南梦亲近之人的反常举动中察觉出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昨日吏部侍郎季常在下早朝后于御书房前跪了一天,然后被王君遣了几个宫人赶回去罚闭门思过。
比如,户部尚书司文于御书房前谴责己过,被王君安慰了几句,然后令其回家好生歇着。
再比如,今早从清明殿阁厅内传开的一阵争吵声。
“我只问你一句你救不救她?!”
“风韩龄!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她自己做了那样的事,你让我如何救她!”
“好,你不救,我救!”
伴随着一声怒吼,只听见阁厅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瓷杯破碎的声音,然后清明殿里一贯的寂静被一位怒气冲冲的老者打破,随着他冲门而出的,还有殿长大人一声极其阴厉冷冽的低吼声。
“今日以后,清明殿医药司风韩龄被革职出殿!”
庭院中的沉寂骤然降至冰点,在院中的所有人神色随即一变,即刻刷刷地俯下身子。
一夜之间,清明殿革了一个主司,一个司长,纵然所有他们有所疑惑,但是无一人敢出声质问。
上令必行,这是清明殿的宗旨,更是这些烙进骨子里的敬意。
沽君子微微眯眼看向风韩龄怒气冲冠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然后转身进了屋子。
还有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时间,风韩龄便能冲到法场,然后在南梦的配合下以假死出京。
一切都做好了准备,沽君子也相信以南梦的聪慧,必然可以猜到他的安排。
风韩龄出京了,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医谷是个十分好的养老之地。
望着那阁厅间的那一方花圃,沽君子十分悠闲的拿出一把剪刀缓缓修剪了起来,而这时,一抹黑影出现在了他身后。
“大理寺里,他们没有对司南梦用任何刑罚。”
沽君子手中动作猛然一停,眼神骤然冰冷下来。
没有用刑……这就很奇怪了。
他们不可能放着如此大好的机会什么都不做!
“查到什么了?!”
“目前什么都没查到。”黑影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说罢,随即又加了一句道:“你应该去看看。”
沽君子神色一凛,旋即转身道:“褚燃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黑影点了点头。
“走!”
随着沽君子一声话落,阁厅内便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几页书被在两人飞身而过的侧风轻轻翻动了一下……
五月中旬的天空中飘了些雨水,飒飒而落,随着轻风飞洒于地面上,染湿了整个街市上的石板路和法场平台上的地面。
沽君子来时,法场之上已是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具尸体,一看便知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恶战,猩红醒目的鲜血被雨水冲刷,汇成丝丝流水,缓缓从平台上流淌下来,一滴接着一滴打落在石板路。
而被众多士兵围在中央的司南梦,正抱着风韩龄呆呆坐在法场中央,双眼空洞无神,看不出是悲恸和疲惫。
沽君子不禁紧蹙起眉头。
“她周身有很强的灵力波动……是幻灵术。”
他身后的黑影随即给出了判断。
沽君子眸光瞬时涌上一层惊恐。
幻灵术……这是南梦最危险地方,也是他和王君必须隐瞒天下人的事。
“去找褚燃。”
说罢,沽君子立刻快步走上法场。
他现在是知道太后做了什么了……
风韩龄曾经跟他说过一种西原毒药,不仅可以迷惑人的心智,更可以于一瞬激发人的潜能,而潜能激发之后,人也极可能因力竭而亡。
而现在的南梦,无疑就是这样的状态。
要不然,沽君子无法想到还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冲破禁制使出幻灵术,并且那枚玉佩也碎在了她跟前。
围在周围的士兵们见沽君子走上了法场,立刻让出一条路来让他朝南梦跟前走了过去。
雨水渐下渐大,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两人的肩头,染湿了半身衣裙,行至于南梦跟前,沽君子这才看清楚了些她的面色。
呆茫,阴厉,悲愤……
那是极端疲惫之下的悲恸,极端压抑之下的阴狠,沽君子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眉间那一分六亲不认的嗜杀。
“南梦?”
南梦抬眸一震,随之“呲剌”一声,一柄冷刀直直地桶入了沽君子肩头……
鲜血猛然从沽君子肩头滋生而出,染湿了胸前一片衣领,沽君子眉目一皱,忍痛抬眸望去,却只见南梦一双猩红而血煞的眸子,仿若魔鬼一般。
“南梦……”
司南梦心头一沉,立即抬头看他,眸中的嗜杀瞬时变成了惊恐和慌乱,立马松开了刀柄,整个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
沽君子心下一疼,扯出了一个笑容道:“没事的。”
南梦眸中突然涌上一股湿红,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时,却一口黑血喷落在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持刀士兵见之一震,立刻拔刀冲过去,而沽君子却立刻出声吼退了他们:“人都死了,你们还打算如何?!”
场间顿时沸腾起来,持刀士兵们面面相觑,满目疑惑,却不敢上前一步。
他们怎样也想不明白,刚才大杀四方,发动喷薄出无限灵力的女子怎么在刺了殿长大人一刀后就这样死了?!
可是,他们也不敢质疑殿长大人。
柳如见此,立即上前道:“沽殿长,至少得让下官检查一下尸体吧。”
沽君子立即冷眼扫向她,起身将肩头的冷刀抽出来,鲜血瞬间洒落于柳如跟前,染上她的衣摆,柳如一悚,不仅往后震了一震。
“本官给你三息时间。”
得令的柳如,立马蹲下身子凑到南梦跟前把上了她脖颈间的脉象,三息之后,柳如手下再无脉动,而沽君子肃杀阴森的声音于身后响起。
“时间到了。”
柳如立马起身朝沽君子拜了一礼,旋即带人退下了法场,如此场面,若她再跟殿长大人争一具尸体,那便是自寻死路。
雨水愈下愈大,从纷纷扬扬到淅淅沥沥,自天边而来,将整个京都城笼罩在一面雨帘之中。
直到看着沽君子将南梦带回了清明殿,立于街市阁楼之上的宴辰泽才缓缓松开了紧攥住的手掌,继而冷声对旁边之人问道:“幻灵术……是你们意料之外的吧。”
倚靠在他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在他出手时赶来阻止他的木依依。
木依依的面色很平静,却可以从她那淡漠的神色中看到一丝阴厉。
“太后……终有一天会死。”
宴辰泽眼眸彻底寒了下来,低声怒道:“我问你,这是不是在你们计划之外?!”
现在他只在乎南梦的安全。
许是注意到了眼前人的怒意,木依依眸眼微动了一下,继而道:“有人告诉我,她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宴辰泽眸光一寒:“所以你们早就知道?!”
木依依微微想了一想,点头道:“是。”
“那我们要去北寒吗?!”
木依依点了点头,继而道:“待会褚燃会带着风韩龄先行出城,你之后进宫一趟,王君应该会让你跟着南梦,今晚,京都东郊,直接走常州入通州。”
“好。”宴辰泽旋即正色点了一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阁楼。
而木依依则是直接前往了清明殿。
作为殿长大人最看重的后辈和至交的好友,殿里要回尸体后自然是进行火葬。
然而,刑狱司后院的那一簇烈火前却没有任何人哀悼。
毕竟是有罪之身,若说沽君子凭着以前的情分可以让王君同意由殿里火化尸体的话,那是绝对不能在蹬鼻子上眼,让殿里官员们进行悼念的。
看过那一簇火光,木依依旋即飞身潜入了殿中那一方水榭后面的屋子里,开门走了进去。
自从前几日南梦失了主司之位后,沽君子就命人将此中房间给封了起来。
所以,现在没有敢靠近这里一步,自然没有人会发现此时屋间多了四个人。
木依依带上房门进来时,沽君子已然处理完伤口,正蹲守在南梦床前,轻轻替她擦拭掉脸庞上的血水,而在旁边的桌前,正站着一位浅色衣裳的陌生男子,似乎在低头拼凑着什么。
木依依抬目看了眼床上昏迷的南梦,眼神继而落到了陌生男子身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男子她不认识,是前两日在婺州办事时碰到的,自称是老师和南梦的朋友,说南梦在京都有危险,硬是将自己给拉了过来,并且还在沽君子前往法场的路上将他拦下来说了些什么。
她总觉得觉得这个男子不简单……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认识老师?”
男子拼凑着桌上的粉色玉佩,确认它没有缺失后,将碎片随便的扔进一个木盒子里封存起来,转头说道:“我叫川越,和沽梦还有司南梦来自同一个地方。”
木依依眸光顿时稀微起来:“可是我没见过你!”
“沽梦见过就行了。”川越说着,转身将木盒子放到了她手里,继而笑道:“皓淼淼不在,我只能麻烦你跟着去一趟了,不过你要做好保暖,那个地方很冷的。”
木依依眉目一皱:“你认识皓淼淼?!”
川越不禁耸肩一笑:“怎么说呢?沽梦知道的事我都知道,她认识的人我也都认识。”
笑罢,川越直接往沽君子跟前走了过去,木依依不禁疑狐的转头看了过去。
她怎么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太靠谱的样子……
“还伤心呢?”
沽君子一惊,不由抬头看了上去,立马起身让出位置来,川越随即走到南梦跟前,拨开她的双眼看了下,继而问道:“灵脉断了?”
“嗯。”沽君子立即回答他。
“那经脉呢?”
“经脉有损伤,但最近有好转的迹象。”
“是因为那玉佩?”
沽君子不由惊了下,随即点头道:“是。”
木依依的眼神更加冰冷下一层,打量的眸光更加深邃了一分。
果然,就在他转身看向沽君子后,问出了一个令他们为之一惊的话。
“沽梦当年不是留给了她一些东西吗?其中有没有一根簪子?”
沽君子恍然惊愣了一秒,要知道,这那支兰花赞小梦当年可是连他都没告诉的……
见眼前的老人许多不回答,川越有些急了,不禁再次问道:“我问你簪子在哪?”
沽君子猛然反应过来,随即看向南梦的发髻,从中取下了一支光滑的银簪,递给了川越。
这原本是一支兰花簪的,但簪花被南梦作为礼物镶嵌进了送给自己的怀表里,所以整个簪子就成了一根通体光滑的银簪了。
川越打量着银簪,随即拧开簪头,从中倒出一个短巧的钥匙,木依依和沽君子顿时一惊,立刻想去问些什么,而川越就将簪子扔到了旁边的桌上,解释了出来。
“不要问为什么,我说过,沽梦的事我都知道。”
说罢,川越转头看向了沽君子,微微一笑:“南昭的事交给你了,我带司南梦去北寒疗伤,如果你要找我们,可以去医谷。”
沽君子神色一正,随即点了点头,然后送他们从地下的密室里离开了清明殿。
再次锁上房间大门,沽君子不由沉缓地叹了一口气。
此一别,怕是要明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