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满贯和楚虞是二月初到的江南，从风沙干燥的婺州直入江南花费了他们好些时日，等到进入潭州，呼吸到第一口最湿润的空气时，天色已然黑了个透。
监察司里只有南梦一个人等着他们，招呼了楚虞直接去未央楼休息后，南梦就九幽阁的事和达满贯谈论了起来。
前些日的江南连绵下了几天大雨，空气中的水雾还未完全退去，弥散在庭院里的灌木丛上，薄薄的一层，朦胧而湿润。
“她知道你是我的人？”
“应该是知道，九幽阁的消息在天下最为灵通，或许是哪见过下官的画像，又或是认识渭河水师副将，这些都有可能造成计划暴露。”
达满贯随着南梦缓缓在长廊间走着，拱着手，鞠躬着背，十分恭谨地同主司大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虽然之前南梦有吩咐过独处时无需在意这么多礼节，但达满贯仍然是毕恭毕敬，他是沽君子的心腹，当然也知道殿长大人对于眼前这个姑娘寄予了怎的厚望……
“九幽阁阁主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大人。”
“哦？”
南梦停住了脚步，惊疑地朝他看了过去，达满贯随即拱手俯了一礼：“九幽阁阁主说，无论是二皇子还是太后，她都可以帮您除之，那怕是太子，也可以。”
南梦面色瞬时阴沉下来，片刻后，脸色却闪过一喜戏谑的玩味，轻轻勾嘴一笑：“她这话，怕不是说给我听的。”
达满贯没有去接南梦的话，只是微微低头躬着身子，笑脸候着，似乎在努力撇清着自己与这句大逆之言的关系。
然后，他的动作和神态落到南梦眼底，却是一抹冰冷的打量。
“此去婺州，你变了很多。”
达满贯眸色依旧洋溢着三分笑意，微微抬头福了一礼：“大人勿怪，这等事，下官自然是要听之，传过，便忘记的，总不好与大人高谈阔论，否则，下官怕是小命不保。”
南梦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何故，许是瞧着他那张泼皮一样面色说着十分严肃的话语，心里无端地觉得有些反差萌。
“在派你去之前，我便已经知道九幽阁会不会帮二皇子，只是没想到，他们如今倒想巴结上我了！”
达满贯心下咯噔一沉，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自己的话还不够明显吗？私下与江湖门派勾结，背后妄议皇子这可是死罪啊，怎么大人还是要将这话讲与自己听啊？！
“大人，下官……”
“你别装，我知道你并不怕。”南梦低头朝他看了过去，直接戳穿了他谨慎的伪装。
达满贯惊愕抬头，愣愣地直视着她，好像那一双温和的眸子有一种魔力，将他呆呆的吸引住了。
“你出身情报司，在任迎身边做了那么多年的钉子，别告诉我你会怕这些大逆之言，你也无需盘算着我和九幽阁的关系到底要不要传给你主子。因为不能让你，噢不，不能你主子知道的，我是不会跟你说的，所以在我面前，你不用藏着掖着，我不喜欢属下这样。”
达满贯脸色瞬间松快了许多，不由向南梦再次俯身拜了一礼，与刚才几次不同，这次是出自真心的钦佩。
“大人豁达，属下实乃佩服至极。”
南梦见着她那一副样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我也不喜欢属下卑躬屈膝的样子，也不知你是不是因为九幽阁阁主的话对我和谨慎了许多，从婺州回来整个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真的很不习惯。”
达满贯听罢，心里一时生出些许惭愧，不免低头笑了笑，道：“大人勿怪，这九幽阁阁主让我带给您的话，涉及皇室，还有储君，下官实在是……”
最后的尾音达满贯故意断了开来，面色颇有些为难的看着南梦，总不能说，九幽阁阁主能对您说这事，就说明您只怕也是大逆之人，为了明哲保身，也为了殿长大人，我只好对您谨慎一些了。
“怕我？”
达满贯一惊，立马摆手否定：“下官可没这么说啊！”
南梦顿时大笑了起来：“她这话可不是说给我听的！”
达满贯陡然惊愣着住了，虽然他也曾猜测以主司大人的资历，应该不可能让九幽阁说出这等承诺，但如今经南梦肯定，他心里还是不由的发颤起来……因为这话若不是传给主司大人的，那便只有是传给殿长大人的。
殿长大人要谋反？！
这……这应该不可能吧。
南梦见他那样子，顿时笑了起来：“若他真要谋反，怕你也是会站在他这边的吧。”
达满贯猛然抬头看向南梦，微惊的神色上一抹异常的冷静一闪而过，随即被十足惊慌和害怕遮掩过，蠕动着嘴唇说不出来一句话来。
南梦见之，决计不再逗他玩了，笑着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殿长大人的忠诚是南昭子民有目共睹的！又怎会被这些江湖人迷惑！”
达满贯听之，心下顿时一松，不由舒了口气，笑着道：“大人你可把我吓死了，以后莫要再同下官开这种玩笑了。”
南梦意味深长地对他深深一笑，复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往前方走去。
没错，刚才那个那句话是试探。
达满贯从婺州听到此话，回来后却对自己谨慎了许多，说明他并不忠于自己，至少不是出于真心，而若刚才南梦没有在达满贯第一反应中看到那一抹异常的冷静，她就会杀了他。
一个既不忠于自己，又不忠于沽君子的人，不能听到九幽阁阁主的那些话。
而达满贯那一抹冷静中的决绝和坚忍，正好印证了他对沽君子的忠诚。
当然，这只是针对向达满贯这样的聪明人而言，至于那天和他一起听到这句话的暗司护卫们，南梦并不怎么担心，因为他们的身份就注定了他只会相信这是九幽阁的离间之计。
死士暗和杀手们对于党争和阴谋总是迟钝的，所以，他们会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组织，这便是忠诚。
湿润微凉的深夜，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庭院旁的灌木丛上沾着透澈的露水，长廊中也回荡着轻声的脚步。
南梦心底琢磨着事情，步子在长廊间拖着，不知不觉间竟是从前院走到了后院，被一个凉亭中断了去路。
达满贯跟着一停，抬头看向了南梦，“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南梦微低着脑袋，一时吐了口气，缓缓仰头望向廊外的夜空，眉宇间似有淡淡的忧惧，迷惘而疑惑。
“你跟在殿长身边应该很多年吧，你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达满贯一怔，有些疑惑的上前靠近了南梦一步，拱着手道：“大人何出此问啊？”
南梦微微一怔，不由沉默了下来。
何出此问？她也不知道，似乎问这么一个问题真的挺傻的！
前两日在去探望纪羽的伤情时，若微拉着她讲了许多话，关于她的家人，关于当年的征北军的冤情，也关于远在京都的那个老头。
你相信殿长大人吗？你觉得他对你是真心还是利用？
这是若微问自己的话，也是她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在问自己的话，可是却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不知道，你就随便说说吧，或许回去以后，我们就不是同事了，到时我应该比现在悠闲。”
达满贯随即抓住了南梦这句话中的隐藏信息，心下不由一沉，拱手恭敬道：“大人是不信殿长？！”
南梦没有意料之外的惊讶，只是扯动嘴角淡淡笑了一笑，她知道，以达满贯的资历，一定可以听出她这话的言外之意。
“不知道。不过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他要对付我，这殿里又会有多少人帮我呢？！你说，会不会只有老师一人？”
达满贯神情瞬间严肃了起来，沉声道：“大人是通过我去问一问远在京都的殿长大人？还是想要下官的回答？”
南梦微微一顿，继而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拿出了两份文书转身递给他：“一份是铸坊一案的结案文书，相关证据文书我已经让清寒陌和墨萧着手运回去了。还有一份，是江南一行的总结，你一并带回去吧。”
达满贯一顿，恭谨地接过文册，往后躬身拜了一礼：“是。”
南梦见他那面色的三分笑意变成了沉稳严肃，一时竟莫名地笑了起来：“听说那老头在京郊买了块地，还建了座庄园，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去看看？！”
达满贯被这话逗得松快了许多，抬头怔怔的看向南梦，沉稳的面色上终于是多了以前的几分笑意，道：“回京都后，殿长大人定是要邀请您去看看的！”
“哈哈哈，好了，走吧。”南梦上前拍了拍达满贯的肩，笑着送别道：“清寒陌和墨萧他们还在门口等着呢，快去吧。”
达满贯心头突感一酸，一股分别的不舍之感油然而生，不由恭敬地再拜了一礼，缓步退出了亭外。
不知为何，达满贯心里总是隐隐觉着，此回京都会有大事发生。
夜风从旁边的草丛走过，吹进亭内，缓缓吹动南梦淡绿色的衣摆，在风中轻轻摇曳起来，望着达满贯的背影，司南梦一时出了神。
其实，对那个老头，她还是有一丝近亲之感的吧……
夜晚的马蹄声很紧促，在潭州南城门响起，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十分利落而快速的朝往京都进发而去。
车队里有一辆马车和一辆清明殿特制的囚车，囚车里关押的是是池州总督，而马车内坐着的是清寒陌和墨萧以及刚赶上他们不久的达满贯，堆在车内两旁的，还有铸坊一案的一应物证文书等。
昨夜，铸坊一事在孟颖的控制，以及清寒陌和墨萧的调查下，由南梦亲自盖印，正式结案入档，孙家和风凌阁涉事之人按照程度轻重，处以流放和斩刑，两州总督府宅被抄，其家人暂圈禁，带至京都由三司会审，王君决断。
当然，潭州总督自然是等不到这一日的。
月光被笼盖在重重云影之间，遮住身影，朦胧而凄迷，万里夜色，不见一丝明亮，极其静谧，只能听到山路之上的黑色小队哒哒的马蹄声和哐当的车轮声。
时有几十个人影从夜色中冒出来，寻迹躲在车队两边，沿路护着车队的安全。
而在这些人影之外，还有两个清瘦的灰衣男子，身背弓箭，腰配匕首，手持刀剑，发冠之间还有三两铁针，在夜色中如同鬼魅一般紧紧跟在车队十丈之外，抵挡着黑夜中某些不知名的危险。
那几十个人影是孟颖安排的，而那两位灰衣男子，则是南梦安排的。
皓淼淼去了京都，追风追影也离开了江南，所以在孟颖随着若微和韩良去查渭河水师后，就只有木依依和刘庆沧跟着南梦去了池州。
对于孙家和上官家的事南梦总是要想法子解决的。
起初南梦是想暗中帮助朱家推大产业，以一己之力取代孙家在潭州的经济影响和上官家在池州的经济势力，为防止以后清除这两家时对江南民生产生动摇。
但是经过去年的事，朱家已经准备远离各类生意往来，只转心做春楼和赌馆产业，殿里多次派人和朱家交涉也都是无功而返，所以南梦只能动用会里的力量拉扯起一个取代孙家的产业来，以此减弱将来收网时对江南民生的冲击。
但是有一点格外不好弄——若王君知道了此事，会怎么看她？！
要知道，这事是绝对瞒不过京都里的那两位大人物的。
所以她需要听听专业人士的看法。
好在，在南梦将所有困局对池寒讲述出来后，他给出了最完美的一个解决方案。
“可以让朝廷掌股，用民商出面。”
池寒低头打量着南梦从三大钱庄那儿拿到的上官家和孙家的产业文书，一时轻轻皱起了眉头，再接着补充道：“此事最好不要由会里出面，如此财权，只能由朝廷全权掌握控制。”
“户部？”南梦立马摇了摇头道：“不行，这一产业将来是要取代上官家和孙家，成为江南一带民生命脉的，若父亲掌握了，只怕会引来王君的猜忌。”
“那就先建立产业，至于最后掌控之人，你交由王君亲自定，毕竟这也是一笔极大的收益，他不会不同意的。”
南梦不由细细思索了片刻，随即抬眸一笑：“好主意，不过我还是先向他请一道旨比较好，这么大的干系，可不能先斩后奏。”
池寒听罢，点点头以示同意，随即又从衣袋里拿出了一份走账文书出来递给了南梦：“欠朝廷的五百万两银子已经还了，你确认一下。”
南梦一笑，接过便放到烛火上烧了，“你办事我放心。”正说着，她随即想到了什么，不由抬头笑着道：“桑月快生了吧？”
池寒点了点头，“恩，七个多月了，快了。”
南梦听罢，一时笑了起来，随即看了旁边的刘庆沧一眼，笑着道：“让刘庆沧去达州陪她，虽然她以前跟着我学了些武，但毕竟现在是两个人了，还是要稳重些。”
“不用。”木依依随即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看向南梦道：“我已经传信让褚燃过去了。”
“哈哈哈，甚好！”
人生最幸福之事，莫过于将褚燃那小子扔在江南，然后抱着宴辰泽回京都了！
快了，渭河水师的事情一结束，她就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