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黎明来得早,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潮湿的空气里还带着昨夜霓虹未散尽的喧嚣余味。筒子楼里,王美和奚青柏的团队已经整装待发。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连日奔波的疲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锐气和被好消息点燃的昂扬。
桌子上,铺满了连夜重新整理的设计图和样品。根据连日来对广州市场的观察,王美果断地对原有样品进行了调整。她大胆地选取了几款最具蜀锦传统特色的底纹,如“雨丝锦”的渐变、“月华锦”的晕色,但在图案设计上融入了更现代、更抽象的几何元素和花卉变形,色彩也采用了更为明快、对比强烈的搭配,一条披肩上,甚至尝试了大胆的橙蓝撞色,既保留了丝绸的华贵质感,又透出青春的活力与时尚感。
“这是我们根据广州乃至海外市场的审美趋势,做出的调整。”王美指着图纸,向团队成员,尤其是奚青柏解释道,“传统是我们的根,但不能固守。我们要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的丝绸不仅是历史的,更是当下的,是时尚的。”
奚青柏仔细看着那些焕然一新的设计,眼中流露出赞赏。他不得不承认,王美对市场的敏锐和敢于突破的魄力,超出了他的预期。“我同意。就用这些新方案,再去会会那些外贸公司的‘门槛’!”
他们今天的目标很明确——广交会附近几家最具实力的外贸公司,其中就包括了前几天那位说话客气但态度保留的经理所在的公司。
再次站在这家装潢气派的外贸公司门口,心境已截然不同。王美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用厂里自带丝绸做的、剪裁利落的衬衫,这是她的“战袍”。奚青柏跟在她身侧,手里提着装满新样品和资料的公文包,神色沉稳。
前台通报后,他们再次被引进了那位陈经理的办公室。
陈经理见到他们,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保持着礼貌的笑容:“王同志,奚同志,你们……还没回老家啊?”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王美脸上绽开一个自信而从容的微笑,直接将带来的新样品在陈经理的办公桌上铺开:“陈经理,我们不仅没回去,还给您带来了新的方案,以及一个确切的好消息。”
色彩明丽、设计新颖的丝巾和披肩一展开,陈经理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了。他扶了扶眼镜,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手指拂过那条橙蓝撞色的披肩,感受着丝绸的顺滑和色彩的冲击力。
“这是……你们厂新设计的?”
“是的。”王美语气肯定,“我们充分考虑了广交会客商和海外市场的喜好。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我们厂之前遇到的原料供应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一批优质的储备丝料已经到位,全厂正在三班倒全力生产,确保这批新设计的产品能够稳定、按期、保质地交付!”
奚青柏适时地补充道:“陈经理,这是我们在临江老红旗丝厂找到的库存丝料,经过我们厂老师傅的鉴定和特殊处理,其品质足以满足高端制品的需求。这是质检报告的复印件。”他将一份文件轻轻推到对方面前。
陈经理拿起报告仔细看着,又反复摩挲着那几块新样品,脸上的表情从惊讶转为认真,最后是浓厚的兴趣。原料问题的解决,无疑是打消他顾虑的最关键一环。
“稳定性……能保证?”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王美。
“我们可以签订严格的供货协议,违约条款您可以定得重一些。”王美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们花城纺织厂虽然规模不算最大,但我们有最好的手艺,有敢于创新的决心,更有背水一战、必须成功的诚意!陈经理,给我们一个机会,也是给贵公司一个发现优质新货源的机会。”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陈经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终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带着热度的笑容:“王同志,奚同志,你们……确实让我刮目相看。不仅仅是产品调整得快,这股子韧劲和解决问题的效率,更值得欣赏。”他拿起那件橙蓝撞色的披肩样品,“这款,还有这几款,”他点了另外几个新设计,“可以先下一批试订单,如果市场反馈好,我们立刻追加,并且可以考虑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王美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猛地松开,喜悦如同春水般奔涌向四肢百骸。她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声音里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谢谢陈经理的信任!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奚青柏也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从外贸公司出来,羊城的阳光正好,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王美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恍如隔世。几天前,她还在这里感到迷茫和压力,而现在,她手里握着实实在在的订单,为厂子撬开了一条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缝隙。
“我们……成功了第一步。”她轻声对奚青柏说。
奚青柏看着她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由衷地说:“是你,带着我们找到了方向。”
团队里的其他年轻人更是兴奋难抑,几乎要当场欢呼起来。
好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再次通过电波,飞越千山万水,传回了花城县。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厂长。当他听到王美在电话里清晰地说出“拿下广交会附近xx外贸公司试订单,对方对新产品很感兴趣,有望长期合作”时,这个经历了大起大落的中年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发抖,连说了三个“好!”字。
紧接着,消息像一阵春风,迅速吹遍了灯火通明的纺织厂车间。
“听到了吗?王美他们在广州拿下订单了!”
“真的?太好了!咱们这没日没夜地干,值了!”
“是新设计的订单!说是颜色可鲜亮了!”
“我就知道美美能行!还有奚主任!”
工人们疲惫的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手上的动作更快、更稳了。机器的轰鸣声仿佛也变得更加悦耳动听。希望,不再只是一个词汇,它变成了织机上流淌出的绸缎,变成了广州传来的订单,变成了每个人心底实实在在的暖流和力量。
蔡金妮正和蚕场来的姐妹一起给加班的工人们分发夜宵——热腾腾的菜包子。听到消息,她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抱住身边的姐妹,又笑又跳:“成了!美美他们成了!”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那是喜悦的泪,是释然的泪,是所有压力和委屈得到宣泄的泪。
消息也随着下夜班的工人,传回了渐趋安静的桐花巷。
天刚蒙蒙亮,钱来娣如同往常一样,第一个起来打开面馆的门,生火、烧水。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动作间那股狠劲似乎消散了些。当早起去纺织厂换班的邻居兴奋地告诉她“广州来好消息了,美美拿下订单了”时,钱来娣正在和面的手猛地一顿,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揉搓着盆里的面团,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愤怒和此刻翻涌上来的欣慰,都揉进那团逐渐光滑柔韧的面里。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悄然滑落、迅速被面粉吸走的一滴泪,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情绪。她的美美,到底还是争气的!
李柄荣在后院工作间趴着睡着了,头枕在那张画满了修改痕迹的草图上。钟金兰轻手轻脚地给他披了件衣服,看着丈夫熟睡中仍紧锁的眉头,心疼又无奈。她昨天去农机厂食堂,等了一上午也没见到王科长,但她没气馁,打算今天再去。出门前,她听到巷子里的议论,知道王美那边传来了好消息,心里也为她们高兴。“都不容易啊……”她轻声感叹,系好围裙,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张寡妇抱着刚睡醒的孙子刘登在门口溜达,听到消息,乐得直逗孙子:“登登啊,听见没?你王美阿姨在广州立大功了!咱们桐花巷的姑娘,就是厉害!”
杂货铺的乔利民一边卸着门板,一边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子立功,邻居家闺女也争气,他觉得这巷子里的空气都格外清新。
高大民推着那辆他新淘换来的二手摩托车出来擦拭,听到消息,哈哈一笑:“好!我就说嘛,天无绝人之路!老王家的闺女,是这个!”他翘起了大拇指。
连理发店的老陈头,一边给早早来的客人梳头,一边也咧着嘴笑:“好事!都是好事!”
一种 collective 的喜悦与希望,如同初升的阳光,温柔地笼罩了整条桐花巷。昨日的阴霾与争吵,在这份来之不易的捷报面前,似乎也暂时被冲淡了。
羊城破晓,带来了商业突围的曙光;花城晨光中,机器依旧轰鸣,承载着全厂、全巷的期望,将洁白的丝线,织成绚丽的未来。
王美站在广州的晨曦中,眺望着北方。她知道,家里的机器正在飞转,工友们正在挥洒汗水。她握紧了拳头,心里默念:这,只是开始。她一定要带着更多的订单,风风光光地回家!而巷子深处,家家户户的炊烟次第升起,新的一天,充满了新的力量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