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秋天,没有北方的萧瑟,反而因了一场秋雨,洗去了盛夏的黏腻,空气变得清爽宜人。但对于奚青柏和王美而言,这座城市弥漫的蓬勃商机与喧嚣热闹,却与他们内心的沉重焦虑形成了尖锐对比。
广交会的展馆,像一个光怪陆离、浓缩了整个世界精华的万花筒。巨大的展厅里人潮涌动,各种语言交织,不同肤色的客商穿梭其间。琳琅满目的商品从最传统的陶瓷、茶叶,到最新奇的电子表、收录机,再到五光十色的纺织品、工艺品,应有尽有,冲击着每一个初来者的感官。
奚青柏和王美,拿着好不容易弄来的参观证,像两个闯入巨人国度的孩子,既感到自身的渺小,又被这宏大的场面深深震撼。他们首先找到了那家港商公司的展位。展位布置得现代而气派,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精品。那位陈经理果然在,看到他们,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忙着接待其他外商,显然并未将他们的事情作为优先。
两人没有纠缠,默默离开。奚青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王美说:“不能只指望他们了。我们分头看看,重点关注纺织品和工艺品展区,留意有没有可能对我们蜀绣感兴趣的客商,也……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王美紧紧抱着她的帆布包,用力点头。她像是沙漠中饥渴的旅人,贪婪地吸收着眼前的一切。她看到苏杭的丝绸,以其柔滑光泽和精湛印染吸引着大量外商;看到潮汕的抽纱,将西方蕾丝工艺与中国图案巧妙结合;看到一些国外品牌,将东方元素运用在服装、家居饰品上,设计简约而富有冲击力。
她站在一个日本品牌的展位前,久久移不开脚步。那里展示的丝巾和领带,将浮世绘的风格与现代几何图形融合,色彩大胆,构图新颖,既保留了东方韵味,又极具现代感。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启发,也让她更加确信自己设计方向的正确。
她鼓起勇气,尝试着走向一些看起来可能对工艺品感兴趣的外商展位,用带着浓重口音、磕磕绊绊的英语,配合着手势,展示她的设计图册。大多数时候,对方只是礼貌地翻看几眼,便客气地归还,或者直接摆手表示没兴趣。遭遇的冷眼和拒绝数不胜数,王美的信心一次次受挫,但她没有放弃,每一次被拒绝后,只是默默收起图册,深吸一口气,走向下一个可能的目标。
奚青柏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他试图寻找其他可能替代港商的客户,但对方一听说他们无法保证稳定的大批量供货,且厂子正面临危机,便都纷纷摇头。一天下来,两人都身心俱疲,收获的只有满身的疲惫和更深的无力感。
晚上,回到简陋的招待所,王美就着昏暗的灯光,拿出铅笔和本子,将白天看到的、想到的、受到启发的新点子飞快地记录下来。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白天所有的挫败,都化为了此刻创作的燃料。
“奚厂长,”她抬起头,对同样眉头紧锁的奚青柏说,“我觉得,我们光靠求人不行。我们必须拿出真正能打动人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光是图册不够,我们需要实物样品!如果我们能用手里那些质量不好的丝线,结合新的设计,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小件样品,或许……机会能大一些?”
奚青柏看着王美那在逆境中依旧闪烁着智慧与坚持光芒的眼睛,心中一动。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明天,我们继续!”
与此同时,在北方的花城县,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蔡金妮带着工坊大姐们用残次丝线、结合传统草木染工艺试制出的几件小样品——一方带着独特斑驳肌理感的茶席、一个将青铜纹样简化绣制而成的笔袋、几条色彩沉稳古朴的流苏书签,前往市工业局,进行新产品的备案登记。她想着,哪怕厂子真的不行了,这些凝聚了姐妹们心血的创新尝试,也应该留下个记录。
在工业局那栋老旧的办公楼里办完手续,她正准备离开,在走廊里无意中听到两个干部的闲聊。
“唉,临江市那个红旗丝厂,这回是彻底不行了,资不抵债,听说法院马上就要查封拍卖了。”
“可不是嘛,老厂子了,设备旧,管理也跟不上,产品卖不出去,积压了一大仓库的丝料,现在正急着清仓变现呢!”
“那批丝料我听说质量其实还行,就是型号老点,颜色单调些。现在谁还要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啊……”
“便宜处理呗,能回笼一点是一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蔡金妮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砰砰狂跳起来!
临江市红旗丝厂?积压丝料?清仓变现?
这几个关键词像闪电一样劈开了她心中连日来的阴霾!她们缺的不就是原料吗?!质量还行?型号老?颜色单调?这些对别人来说是缺点,但对她们蜀绣工坊来说,或许根本不是问题!她们最近一直在钻研的就是如何处理非常规原料,如何通过染色和设计来化腐朽为神奇!而且,清仓变现意味着价格绝对便宜!
她立刻转身,也顾不得礼貌,冲到刚才聊天的那两个干部面前,急切地问道:“两位领导,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们刚才说的临江市红旗丝厂处理丝料的事,是真的吗?具体找哪个部门联系?”
那两位干部被突然冒出来的蔡金妮吓了一跳,看她穿着工装,一脸急切,便告诉了她临江市工业局负责此事的科室和大概的联系人。
蔡金妮道了声谢,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工业局大楼。她跳上自行车,拼命往厂里蹬,脑子里飞速运转着:需要多少钱?库存有多少?质量到底如何?能不能赶上工期?……
回到厂里,她顾不上喝口水,立刻冲到仅有的那部电话前,颤抖着手拨通了临江市工业局的号码。经过一番周折,终于联系上了负责红旗丝厂资产清算的负责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疲惫和急于脱手的迫切:“……库存的桑蚕丝还有大概三吨多,主要是20\/22d和40\/44d的中低档白厂丝,还有一些零散的绢丝。颜色嘛,基本都是本白和少数几种浅色。质量检测报告都有,存放久了有点发黄,但强度什么的都还行……价格?好说好说!只要你们诚心要,价格绝对比市场价低得多!我们这边着急处理……”
蔡金妮一边听,一边用笔飞快地记录着,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三吨多!虽然型号不是最顶级的,颜色也单一,但这数量,足以解决港商第二批订单的燃眉之急!而且价格低廉!
她强压住激动,对着话筒说道:“领导,我们非常有意向!我们是花城纺织厂蜀绣工坊的,我们现在就派人带技术和财务人员过去看货!如果质量如您所说,我们立刻就可以谈价格和运输!”
挂断电话,蔡金妮激动得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然后猛地冲向财务科和仅剩的几位懂技术的老师傅所在的办公室。
“有原料了!临江市有丝厂处理库存!量大,便宜!快!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发去临江看货!”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却像一道惊雷,在沉寂多日的厂区里炸响。
绝望的坚冰,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凿开了一道充满希望的裂缝!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种久违的、名为“生机”的气息,开始在这片近乎死寂的厂区里,悄然复苏。远在广州的奚青柏和王美还在黑暗中摸索,而留守后方的蔡金妮,却凭借着她的敏锐和果决,为濒死的厂子,抓住了一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