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小清河的流水,潺潺而过,不经意间,齐小芳和刘大强的儿子刘登,来到这个世界已快三个月了。当初孩子出生时,桐花巷的街坊四邻都送去了鸡蛋、红糖或是小衣裳表示祝贺。张寡妇原本盘算着要办个风风光光的满月酒,既庆贺长孙降生,也答谢邻里情谊。可那时节天气乍暖还寒,阴雨连绵,加上尤家夫妻骤然离世的阴影还沉甸甸地压在巷子上空,齐小芳和刘大强都觉得在那当口大操大办不合适,便将满月酒搁置了。
如今,寒冬已尽,春风送暖,桐花山上虽还未见大片桐花,但枝头已冒出新绿,处处透着生机。张寡妇看着孙子一天一个样,长得白白胖胖,藕节似的手臂挥舞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心里那点办酒的念头又活泛起来,而且愈发强烈。和儿子儿媳一商量,决定就给小刘登办个热热闹闹的百天宴!
她亲自张罗,邀请了桐花巷里几乎所有的老街坊,也请了刘大强在工地上的几个要好的工友,以及齐小芳在街道小厂关系不错的同事。
一九八六年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天气晴好,阳光明媚。张青裁缝铺(张寡妇原名叫张青,铺子还沿用旧名)门口的空地上,早早摆开了从各家借来的八仙桌和长条凳。红色的喜庆横幅拉起来,上面是请林新华写的“刘登宝宝百日宴”几个大字,墨迹饱满,透着喜气。
宴席还没正式开始,巷子里的孩子们就先沸腾了。孩子王李定豪,如今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大学生”,颇有气派地领着他五岁的弟弟李定杰、六岁的李定伟,还有三岁多、跑起来像个小团子的李春仙,以及孟行舟、朱珠、陈涛等一众小萝卜头,围在张寡妇家那张临时充当“展台”的大床边,踮着脚尖看襁褓里的刘登。
“他好小啊!”李春仙奶声奶气地说,想伸手去摸,又被李定豪严肃地拦住:“妹妹,不能乱摸,小弟弟皮肤嫩。”
孟行舟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拨浪鼓,轻轻摇了摇,发出“咚咚”的声响,小刘登的眼睛立刻循着声音转过去,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
朱珠拍手:“他笑了他笑了!”
陈涛也学着样子,笨拙地晃动着一个小布老虎。
大人们则各有分工,忙得热火朝天。巷子里辈分最长的李开基和最为稳重的书铺老板林新华,被请来坐在门口的礼桌后,一个负责收礼金礼品,一个拿着毛笔,在一本红册子上认真记账。王兴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主厨,就在裁缝铺旁临时搭起的灶台前挥汗如雨,锅铲翻飞,香气四溢。朱大顺和老陈头给他打下手,一个负责处理肉类,一个负责清洗配菜。乔利民、高大民、蔡大发则和刘大强一起,围坐在几个大盆边,洗菜、切菜,说说笑笑。女人们更是穿梭不停,钟金兰、胡秀英、钱来娣、王小满、许三妹、孙梅等,帮着端菜、摆放碗筷、照应客人,整个桐花巷仿佛都沉浸在这份忙碌而喜悦的烟火气里。
尤亮和尤甜甜也来了。兄妹俩穿着素色的衣服,站在热闹的人群外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带来了十块钱的礼金,用红纸封着,恭敬地交给李开基。
“张婶,恭喜。”尤亮的声音有些干涩。
张寡妇看着这两个没了爹娘的孩子,心里一阵酸楚,连忙拉住他们:“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找个位置坐下,一会儿就开席了!”
尤亮却摇摇头,低声道:“婶子,不了,我们身上有孝,不好冲撞了孩子的喜气。礼到了,心意就到了。”说完,拉着妹妹就要走。
张寡妇哪里肯依,她快步走到后厨,不由分说地拿起几个空盘子,每样新出锅的菜都满满当当装了一份,又拿了几个白面馒头,用篮子装好,塞到刚好过来帮忙的高剑手里(高剑已经回来,正在家全力复习,准备参加六月份的第二次高考):“小剑,快,给你亮子哥和甜甜姐送家去!告诉他们,必须吃!就说是我老婆子说的,孩子百天是喜事,能压邪,不讲究那些!”
高剑应了一声,提着篮子快步追了出去。
宴席正式开始,鞭炮噼里啪啦响过,众人纷纷落座。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祝福声、夸赞孩子的声音不绝于耳。张寡妇抱着穿得红彤彤、戴着虎头帽的刘登,挨桌让大家看,脸上笑开了花。刘大强和齐小芳也跟着敬酒,感谢街坊们的照应。
阳光洒在桐花巷的青石板上,反射着暖融融的光。孩子的啼哭、大人的谈笑、锅碗瓢盆的碰撞、食物的香气……这一切鲜活而蓬勃的生命力,仿佛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正在慢慢抚平这条巷子不久前经历过的创伤与悲戚。新生,总是带着无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