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刘峥觉得自己的人生像被谁恶意篡改了的电报稿,处处透着憋闷和错乱。
自打那年夏天在飘着桐花絮的小清河岸边,他与蔡金妮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后,一切都变了。他揣着精心准备的戒指,满心以为水到渠成的求婚,换来的却是蔡金妮冷静甚至带点疏离的拒绝。她说她不想那么早结婚,她说蜀绣工坊刚刚起步,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她说她不想一辈子就围着锅台和孩子转……那些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破了他对未来的所有憧憬。
“在我身后做个贤惠女人不好吗?”他当时又急又气,脱口而出,“我养得起家!”
蔡金妮看着他,眼神里有失望,也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执拗:“刘峥,我想站的,是你身边,不是你身后。”
道不同,不相为谋。骄傲和失落啃噬着刘峥,他梗着脖子,撂下一句“你会后悔的”,转身离开。没过多久,他就找了理由,跟同事调换了负责的投递路段,彻底避开了那条总会经过蔡家菜摊和蜀绣工坊的桐花巷。
可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大,工作也提不起劲,以前觉得穿梭在大街小巷送信是件惬意事,现在只觉得日头晒、风雨烦。家里人,尤其是姐姐刘静,把他这半年的消沉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刘静本就对那个“心比天高”的蔡金妮没什么好印象,觉得一个卖菜人家的女儿,中专毕业的纺织女工,能被她弟弟看上已是福气,竟还敢拒绝求婚?如今见弟弟为此颓唐,更是将一股怨气都记在了蔡金妮头上。
就在这当口,蔡金妮的蜀绣工坊接了港商大订单的消息,像长了腿一样传遍了花城县。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事儿,语气里不乏羡慕和称赞。这话传到刘静耳朵里,却格外刺耳。
“哼,她蔡金妮能有多大本事?一个搞纺织的女工,摆弄几下绣花针,就能让港商看上?骗鬼呢!”刘静在家里一边摘菜,一边对闷头不语的刘峥抱怨,“我看哪,指不定是攀上了什么高枝儿!听说纺织厂那个新来的奚厂长,年轻有为,对她那个工坊可是关照得很呐……”
她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一种“我早就看穿她了”的愤懑和为弟弟不平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失去了理智。几天后,在河边洗衣妇们的闲谈中,当有人再次提起蔡金妮和港商订单时,刘静状似无意地撇撇嘴,压低声音:“你们还真信是她本事大?我听说啊,她是跟那个奚厂长……关系不一般,这订单怎么来的,还不一定呢!”
一句恶意的猜测,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某些看不惯奚厂长上任后大力推行改制、触动了不少人利益的小圈子里,这个谣言迅速找到了肥沃的土壤。那些对改制不满、或被奚厂长批评过的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推波助澜。
“怪不得奚厂长那么支持她那个小工坊,原来是有这层关系!”
“我说呢,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能拿下那么大的订单……”
“真是世风日下,为了钱和权,脸都不要了!”
谣言在暗地里发酵、变异、传播,添油加醋,越来越不堪。终于,这股邪风吹到了纺织厂工会主席贾仁礼的耳朵里。贾仁礼是花城县计生办主任贾仁义的亲弟弟,在厂里也算是个老资历,对奚厂长那套改革做派早就心存不满,一直想找机会插手生产事务,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听到这个谣言,他小眼睛一眯,觉得机会来了。
他先是打着“维护工厂风气,关心职工生活”的旗号,派人到蜀绣工坊“了解情况”,实则暗中收集对蔡金妮不利的言论。然后,在一次厂务会议上,他不指名却意有所指地提出:“最近厂里有些风言风语,影响很不好!尤其是涉及个别女干部和领导的关系问题,我们工会不能坐视不管,必须严肃处理,以正视听!”
副厂长章程是个正直的技术干部,一听就明白贾仁礼的矛头指向谁,立刻反驳:“贾主席,说话要讲证据!不能听信一些空穴来风的谣言就妄下结论!蔡金妮同志的工作能力和成绩有目共睹,港商订单是她和工坊姐妹们努力的结果,跟其他无关!”
但贾仁礼显然有备而来,咬定“无风不起浪”,坚持要“消除不良影响”。会议不欢而散。没过两天,一纸盖着工会红章的通知送到了蜀绣工坊:蔡金妮同志暂时停职,配合工会了解情况。
消息传来,工坊里顿时炸了锅。王美气得脸色发白,就要去找贾仁礼理论,被几个老成些的女工拉住。蔡金妮本人接到通知时,正在核对一批新丝线的颜色,她的手顿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白,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色卡。那种平静,反而让人看着心疼。
“金妮姐,他们这是污蔑!”王美红着眼睛道。
“我知道。”蔡金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韧劲,“清者自清。”
贾仁礼的动作很快,他以工会要“协助管理,稳定生产”为名,试图派人接管工坊的生产安排。这明显是要夺权,并彻底搞垮工坊的节奏。
关键时刻,章程站了出来。他直接找到奚厂长(奚厂长此时正在省里开会),在电话里紧急沟通后,以副厂长的名义强行接管了蜀绣工坊的生产管理权。他对着前来“协助”的工会人员寸步不让:“工坊的生产技术问题,由生产部门负责!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谁也别想干扰正常生产秩序!” 他还特意叫来了保卫科科长,叮嘱务必看好工坊车间,确保蜀锦和蜀绣的生产不受任何外界干扰。
章程的强硬态度,暂时遏制了贾仁礼伸过来的手。工坊的机器依旧轰鸣,绣娘们手中的针线依旧穿梭,但笼罩在工坊上空的阴云却并未散去。每个人都憋着一股气,同时也为蔡金妮担心。
蔡金妮回到了桐花巷父母家的小院,菜摊上的父母看着女儿,想问又不敢问,只是默默地给她多夹菜。巷子里的流言蜚语也隐约传了进来,说什么的都有。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这寒意,并非来自曾经的恋人刘峥,而是来自这无所不在、杀人不见血的恶意中伤,来自某些人为了权力和私欲而不择手段的丑陋。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知道,这场仗,她必须靠自己打下去。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而是为了她倾注了心血的事业,为了工坊里那些信任她、依靠她的姐妹们,也为了……她心中那份从未熄灭的、想要站得更直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