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以北的荒原,在子夜时分展现出其最原始、最残酷的面貌。寒风呼啸,卷起地面尚未融尽的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刮过裸露的肌肤。天幕之上,一弯残月时隐时现于流云之间,投下惨淡而变幻莫测的清辉,勉强勾勒出大地模糊的轮廓,却也将更多的阴影与未知藏匿于黑暗之中。
常胜率领的五十名精锐,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向着预定的目标——野马滩,沉默而迅捷地移动。他们弃了战马,纯靠双腿潜行,因为任何马蹄声在这死寂的夜里都足以惊动可能存在的暗哨。
常胜亲自带队,这是她在最后一刻做出的决定。并非不信任徐辉祖的能力,而是此番袭营,关键在于对时机的精准把握和对突发状况的临机决断,任何信息的传递延迟都可能造成致命失误。她需要亲临一线,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断,用自己的意志去指挥。
她换上了一身与士兵无二的深灰色夜行衣,外罩一件同样颜色的、毫无反光的斗篷,脸上也用炭灰淡淡抹了几道,遮掩住过于醒目的白皙肤色。惊鸿剑被她用布条紧紧缠裹,背在身后,手中只握着一柄淬炼得乌黑、毫无光泽的短刃。她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脚步轻盈得如同狸猫,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冻土或积雪较厚、不易发出声响的地方,同时那双锐利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罗盘,在昏暗的月光下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侧翼,辨识着方向,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危险。
徐辉祖紧随其后,他的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他深知主帅亲临险地的巨大风险,若有闪失,对整个朔方军将是毁灭性打击;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有常胜在,整个队伍仿佛有了主心骨,那种沉静如山、洞察秋毫的气场,能极大地稳定军心,提升行动的成功率。他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更加警惕地护卫在侧。
队伍呈松散的一字长蛇阵行进,彼此间保持着既能相互呼应又不至于太过密集的距离。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只有夜风掠过枯草的沙沙声,以及脚下偶尔踩碎薄冰的细微脆响。每个人都清楚,他们正在猛虎巢穴的边缘行走,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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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时辰的艰难跋涉后,前方负责探路的两名斥候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伏低身体,对着常胜和徐辉祖打了个手势——快到地方了。
常胜抬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就地隐蔽。她与徐辉祖借着一段干涸沟渠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约莫二里外,一片地势相对低洼的区域,隐约可见几点微弱的、仿佛星火般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那里就是野马滩,北元残军的临时营地。由于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营寨布局,只能凭借那零星的火光判断出大致的方位和规模,比预想的似乎要小一些,但也更加分散,显然乌尔汗也学乖了,不敢再将所有人马集中在一处。
而在营地与常胜他们之间,则是一片相对开阔、布满了枯黄骆驼刺和起伏土包的荒地。这片开阔地,将是他们潜入过程中最危险的地带。
“将军,看来乌尔汗果然谨慎了许多,营地分散,哨探恐怕也比之前密集。”徐辉祖压低声音,在常胜耳边说道。
常胜微微颔首,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前方的开阔地,默默计算着距离、风向以及那些可能隐藏暗哨的土包阴影。
“无妨。越是分散,其指挥越是不灵,反应越慢。哨探再多,亦有规律可循。”她声音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冷静,“传令下去,五人一组,分批次,匍匐前进。利用每一个土包、每一丛枯草作为掩护。动作要慢,要轻,宁可多耗时间,绝不可暴露行踪。以对面那棵歪脖子枯树为第一汇合点。”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五十人的队伍立刻化整为零,分成十个小队,如同渗入沙地的水银,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前方的黑暗之中。他们伏低身体,几乎是贴着冰冷的地面,依靠手肘和膝盖的力量,一点点地向前挪动。尖锐的骆驼刺划破了衣裤,甚至刺入了皮肉,但没有人发出半点声响,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忍受。
常胜亲自带领第一组,作为全队的眼睛和先锋。她的动作比其他人更加轻盈,更加流畅,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片黑暗。她时而静止不动,如同融入了环境的石块,仔细倾听着风声中的异响,分辨着远处营地隐约传来的、如同梦呓般的模糊人语和马匹喷鼻声;时而如同灵蛇般迅速窜出,利用地形起伏,瞬间跨越数丈距离,抵达下一个掩护点。
徐辉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那专注而沉静的侧影,心中那份担忧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所取代。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潜行隐匿做到如此极致,仿佛她不是大明的主帅,而是这片黑暗荒原的主宰。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在接近那片歪脖子枯树约百米时,常胜猛地抬起右手,握拳!身后所有人瞬间停止动作,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伏在地面上。
只见左侧约五十步外的一个土包后,隐约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皮革摩擦声!两名北元哨探,挎着弓,提着弯刀,正无精打采地沿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巡逻过来。他们显然并未发现近在咫尺的潜伏者,嘴里还用胡语低声抱怨着寒冷的天气和倒霉的差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个距离,太近了!一旦被发现,必然是一场血腥的遭遇战,整个行动计划将彻底暴露!
常胜伏在枯草丛中,眼神冰冷,右手缓缓下移,按在了腰间的短刃柄上。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计算着那两名哨探的行走速度和路线。
十步……五步……那两名哨探几乎是擦着他们潜伏区域的边缘走了过去,最近时距离常胜所在的位置不过十步之遥!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臭和羊膻味的气息!
幸运的是,夜色和良好的伪装起到了作用。那两名哨探并未察觉到脚下这片看似平常的荒地里,竟然潜伏着数十名索命的阎罗。他们抱怨着,慢悠悠地走远了,身影重新没入黑暗。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常胜才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拳头,轻轻挥了挥手,示意继续前进。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刻,生死真的只在一线之间。
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歪脖子枯树下,十个小队陆续汇合。清点人数,无一掉队。常胜没有停留,借着枯树的阴影,仔细观察着更近处的北元营地。
此刻,营地的情况稍微清晰了一些。可以看到大约有七八堆篝火在营地不同位置燃烧,但火势都不大,显然是为了节省燃料和避免过于显眼。帐篷分布得很散乱,大多围绕着篝火搭建。隐约能看到一些蜷缩在火堆旁的身影,以及被拴在木桩上、不时不安地刨着蹄子的战马。整个营地显得异常安静,甚至可以说死气沉沉,只有风声和偶尔响起的马嘶打破寂静。饮马河惨败的阴影,显然依旧笼罩在这支残军头上。
常胜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营地的布局,最终锁定在了位于营地偏西侧、靠近一片低矮土丘的区域。那里堆放着一些用毡布覆盖的、明显比帐篷高出不少的物事,周围巡逻的士兵似乎也比其他地方要多一些,而且隐约能看到几辆破损的大车轮廓。
“那里,就是粮草辎重所在。”常胜低声对徐辉祖道,语气笃定。
徐辉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仔细辨认后,也点了点头:“不错,守卫明显更严,而且地势稍高,利于防火,乌尔汗倒是长了记性。”
“记性是有,但惊魂未定,便是他最大的破绽。”常胜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传令,目标西侧辎重区。各组散开,呈扇形缓慢接近至营地外围五十步内,寻找最佳潜入点和纵火点。待赵莽那边信号一起,立刻行动!”
死亡的阴影,如同张开的蝠翼,缓缓笼罩向沉睡中的北元残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