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军议的决议,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引爆的深水炸弹,其震荡波无声却迅猛地传遍了朔方军的核心层面。没有欢呼,没有喧嚣,只有一种骤然提升的、如同弓弦拉满般的紧张与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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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行动的开始。
徐辉祖第一个离开帅府,他甚至没有返回自己的住所,而是直接带着亲兵,策马直奔城西校场——那里驻扎着他麾下最精锐、也是最早接受新式操练的部队。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敲打出急促的节奏,如同他此刻奔腾的心绪。
校场一角,篝火通明,接到密令的五百锐卒已然集结完毕。他们并非普通的战兵,而是徐辉祖从各营中遴选出的佼佼者:有的是世代戍边、对周边地形了如指掌的老猎户后代;有的是身手矫健、擅长攀爬潜伏的山民;更多的是在近期操练中展现出极佳单兵素质和学习能力的新锐。他们装备也与普通步卒不同,除了制式腰刀,更多人配备了强弓硬弩,背负着特制的、分量更轻但破甲能力更强的箭矢,身上携带的不是沉重的长牌,而是便于在林间穿梭的小圆盾和用于设置陷阱、构筑简易工事的工具。
徐辉祖勒住战马,目光扫过这一张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沉静而精悍的面孔。没有战前动员的豪言壮语,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将军将令,我等为全军锋矢,前出饮马河,隐于敌肋之下!此战,不要声响,不要俘虏,只要北虏的性命与胆寒!记住你们的操练,记住你们的方向,记住——你们是朔方军伸出去的第一只拳头,要打得准,打得狠!”
“得令!”五百人压抑着声音的低吼,汇成一股沉闷的声浪,在夜色中回荡。
没有多余的废话,部队在各自队官的带领下,如同融入夜色的溪流,分成数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北面的不同小巷中。他们将利用对地形的熟悉,避开可能存在的敌军耳目,在黎明前抵达饮马河预设的潜伏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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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常胜亲率的千骑精锐,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
这一千骑兵,同样是从各营骑兵中优中选优。战马是精心挑选、喂足了豆料精粮的健壮军马,马蹄在出城前会被特意包裹上厚布以减少声响。骑士们除了标配的马刀、长矛,不少人还额外配备了用于投掷的短矛(标枪)以及小巧但威力不俗的手弩。他们的甲胄也经过检查,确保关键部位防护到位,又不至于过于沉重影响机动。
常胜回到了帅府后堂,这里已不再是议事之所,而是临时的出征准备室。两名亲兵侍卫帮她卸去了那身象征统帅地位的玄色大氅和略显繁复的将袍,换上了一套专门为骑兵作战准备的轻便锁子甲。甲胄是暗沉的玄青色,在灯火下几乎不反光,紧紧贴合着她纤细而柔韧的身躯,外面再罩上一件与士兵无二的靛蓝色战袄,若非其容颜清丽气质卓然,混入骑兵队伍中几乎难以辨认。
她对着铜镜,将如墨青丝再次紧紧束起,盘成发髻,牢牢固定在一顶内衬软垫的轻质铁盔之下。镜中的她,眉宇间少了些许平日运筹帷幄的沉静,多了几分属于战将的锐利与肃杀。
王老将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肉羹和几张胡饼。
“将军,此去凶险,务必保重。”老将军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城中一切,自有老夫,将军无需挂怀。”
常胜转身,接过托盘,没有客气,坐下来慢慢吃着。她知道,接下来可能很长时间无法正常进食。
“有劳老将军。”她咽下最后一口饼,端起水囊喝了一口,“乌尔汗狡诈,若其不顾一切猛攻城池,可依第二套预案,必要时……可放弃部分外围工事,收缩兵力,固守内城。待我回师。”
这是最坏的打算,但必须言明。王老将军重重点头:“老夫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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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正刻,朔方北门。
城门并未大开,仅启用了专供小队人马秘密进出的一道侧边小门(或称“突门”、“暗门”)。门内,一千精骑已然列队完毕,人马皆静,只有偶尔响起的马匹轻嘶和铠甲轻微的摩擦声。
常胜在王队长及二十名最精锐的侍卫簇拥下,骑马来到队伍最前方。她没有看身后的城池,目光直接投向门外无边的黑暗。
一名负责哨探的百户上前,低声禀报:“将军,城外十里内,未发现敌军大规模游骑。徐将军所部,已按计划潜行出发。”
常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胸腔中因白日激战和连夜筹划带来的疲惫仿佛被这寒气驱散了不少。她缓缓拔出腰间那柄造型古朴、但锋刃在微弱星光下流转着寒光的佩剑——“惊鸿”。
剑尖斜指北方沉沉的夜空。
没有激昂的呐喊,没有战鼓的轰鸣。只有她清越而冰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城门洞内清晰地响起,传入每一名骑士的耳中:
“诸位,可知我们为何此刻出城?”
她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
“因为我们不能等着敌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因为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鞑虏在我们的土地上耀武扬威!更因为,我们手中的刀,我们胯下的马,我们月余流下的汗与血,不是为了躲在城墙后面!”
她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但眼神灼热的面庞:
“乌尔汗以为我们只会守城?今夜,我们就去告诉他,他错了!朔方军的马蹄,不仅能踏碎他的营垒,更能踏碎他的狂妄!”
“此去,不为斩将夺旗,不为攻城略地!只为告诉北元,告诉扩廓,这北疆的天,变了!这朔方的地,由不得他们再来去自如!”
“我们要用乌尔汗的惊惶,用北虏的鲜血,来为我们的新军正名!来铸就我们——不败的信念!”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火焰,点燃了每一名骑士胸中的热血。他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器,呼吸变得粗重,眼神中充满了渴望战斗的锋芒。
“此战,有我无敌!”常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决绝的杀意。
“出发!”
一声令下,她率先一夹马腹,惊鸿剑归鞘,坐下战马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利箭,悄无声息地窜出了那道窄小的城门,融入夜色。
紧随其后,一千精骑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悄无声息的幽灵,马蹄包裹着厚布,人马衔枚,保持着紧凑的队形,沿着早已侦察好的、远离官道的偏僻小路,向着北方,向着饮马河,向着未知的险境,疾驰而去。
王老将军站在城门内,望着那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队伍,老眼之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担忧,有期盼,更有一种见证历史的激动。他知道,无论此战胜负如何,从今夜起,朔方边军,乃至整个大明北疆的战争模式,都将因这位女帅的胆魄,而被彻底改写。
城门缓缓合拢,将内外的世界再次隔绝。
朔方城,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仿佛陷入沉睡。唯有城头值守士兵手中火把的光芒,在寒风中顽强跳跃,注视着北方那片吞噬了一千勇士的、危机四伏的莽原。
主动出击的利剑,已然出鞘。剑锋所指,饮马河畔,必将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