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那震天的鼓角与万民欢送的声浪,已然被远远抛在身后,逐渐消散在北方的风中。中路军一万五千步骑,如同一股浩荡的钢铁洪流,沿着略显残破的北方官道,沉稳而坚定地向着野狐岭方向推进。旌旗招展,甲胄鲜明,队伍绵延数里,扬起的尘土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龙,昭示着大明王师的赫赫军威。
然而,在这支主力大军开拔后不到两个时辰,一支规模小得多、却更为精悍的部队,如同幽灵般,悄然脱离了中军大队的行列。
常胜,这位全军统帅,竟未坐镇于中军那杆最为显眼的“常”字大纛之下,而是出现在这支仅由一千五百名精锐骑兵组成的突袭部队的最前方。她已换下了那身典礼用的银亮明光铠,重新穿上了便于行动的靛蓝色锁子甲,外罩一件与士兵无二的灰色斗篷,惊鸿剑斜挎身后,脸上用特制的油彩淡淡涂抹了几道,遮掩了过于醒目的白皙。她胯下的“追风”白马,也被暂时交由亲兵看管,换乘了一匹毫不起眼、却耐力极佳的栗色草原马。
徐辉祖一身普通将领的装束,紧随其后,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周围的地形。这一千五百骑,是从全军骑兵中反复筛选出的佼佼者,人人皆能以一当十,不仅马术精湛,弓马娴熟,更兼有在恶劣环境下生存和作战的丰富经验。他们同样卸去了所有不必要的标识和反光部件,马蹄包裹厚布,鞍袋中装满了压缩干粮、肉干、净水以及额外的箭矢,却只携带了仅够数日消耗的粮草,显得异常轻捷。
“将军,一切就绪。”徐辉祖策马靠近,低声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更有着对常胜此举胆魄的由衷敬佩。放弃中军主帅的显赫位置,亲率孤军进行一场前途未卜的穿插突袭,这需要何等的自信与决断!
常胜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那支正按计划行进的、由替身和徐辉祖副将指挥的中路主力。那杆高高飘扬的“常”字帅旗,在阳光下依旧耀眼,吸引着所有可能存在的敌方耳目。她知道,自己这步险棋,成功的基石就在于绝对的隐秘与出其不意。
“传令,转向西北,进入‘死亡沙海’边缘。”常胜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命令无声地传递下去。这支精锐的骑兵部队,如同溪流汇入戈壁,悄无声息地偏离了官道,向着西北方向那片被称为“死亡沙海”的荒芜之地边缘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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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沙海”,并非全然是流动的沙丘,更多的是大片大片被风蚀的雅丹地貌、裸露的戈壁滩以及零星点缀着耐旱灌木的荒原。这里地势起伏不定,缺乏明显的地标,水源极其稀少,昼夜温差巨大,自古以来便是商旅和军队的畏途。官道为了避开这片区域,特意向东绕了一个大圈。
但也正因如此,这片区域成为了军事上的盲点。北元的哨探和游骑,大多集中在官道沿线以及几条已知的水源地带巡逻,极少会深入这片不毛之地。常胜选择这条路线,正是要利用敌人的思维盲区,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孤军深入”,直插其防御最为薄弱的后方腹地。
行军之初,尚能看到一些枯黄的骆驼刺和低矮的沙棘,地面也还算坚硬。但随着不断深入,眼前的景象愈发荒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尽的土黄与灰褐,狂风卷起砂砾,打在脸上生疼。放眼望去,是连绵不绝、被岁月和风沙雕刻得奇形怪状的土丘与垄岗,如同无数匍匐在大地上的沉默巨兽,散发着古老而死寂的气息。
部队保持着紧凑的队形,沉默地在这片生命的禁区中穿行。没有人说话,只有马蹄踏在砂石上的噗噗声,以及风掠过耳畔的呼啸。每个人都用布巾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常胜与徐辉祖并辔而行,两人不时对照着手中一份极其简陋、甚至有些区域完全是空白的地图(这是根据父亲常遇春遗留的手稿、少数敢于深入此地的猎人描述以及被俘北元军官的口供拼凑而成),并结合着太阳的位置和远处雪山的轮廓,艰难地辨认着方向。
“将军,按照目前的脚程,若一切顺利,绕过前方那片‘魔鬼城’雅丹群,再穿越‘白骨沟’,大约五日后,便可抵达‘黑水河’上游。”徐辉祖指着地图上一个模糊的标记,低声道。黑水河是北元王庭西南方向的一条重要河流,也是他们此次穿插的第一个关键目标。抵达那里,意味着他们成功绕开了北元布置在正面的大部分防线,进入了其相对空虚的后方。
“前提是,‘一切顺利’。”常胜的目光扫过四周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机的荒芜,语气平淡,却点出了此行最大的不确定性。在这片土地上,“顺利”本身就是一种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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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的行军,在一种压抑的寂静中度过。入夜,部队选择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土丘后扎营。所谓的扎营,也仅仅是卸下马鞍,用毡毯裹住身体,围着几乎无法点燃太多枯枝(因缺乏燃料)的微弱篝火,啃食着冰冷坚硬的干粮。饮水被严格定量分配,每一口都显得弥足珍贵。哨兵被派往四周的高点,如同石雕般融入夜色,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危险——无论是来自敌人,还是来自这片土地本身。
常胜没有睡意。她裹着斗篷,靠坐在土丘下,仰望着这片纯净得没有一丝光污染的星空。银河如练,横贯天际,繁星璀璨,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在这绝对的寂静与浩瀚之下,个人的存在显得如此渺小。但她心中却并无畏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宁静。父亲的笔记中曾提及,当年他北伐蒙元,也曾率轻骑穿越不毛之地,奇袭敌后。如今,她正踏着父亲的足迹,进行着一场更为大胆的冒险。
“将军,喝口水吧。”徐辉祖走了过来,将自己的水囊递给她。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纵然是铁打的汉子,在这等环境下也倍感艰辛,何况常胜一介女子。
常胜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有。她看着徐辉祖在星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的坚毅侧脸,忽然问道:“徐将军,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走这条路?”
徐辉祖沉默片刻,答道:“为了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正面推进,即便能至黑水城下,扩廓也必然以逸待劳,严阵以待。唯有从此绝地穿插,方能打乱其所有部署,直击其最柔软之腹心。”
“不错,但不止于此。”常胜的目光重新投向星空,声音悠远,“扩廓经营北元多年,其势根深蒂固。若按部就班,纵能取胜,亦难伤其根本。唯有行此险着,以雷霆之势出现在他意想不到之地,方能最大限度地震慑其军心,动摇其统治根基。我要让北元诸部知道,这茫茫草原,并非他们绝对安全的屏障!我大明的兵锋,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超越战术层面的战略野心。这不仅是一场军事行动,更是一场心理战,旨在摧毁北元赖以维系的人心与自信。
徐辉祖心中凛然,对常胜的钦佩更深一层。他低声道:“末将明白了。只是……此路艰险,关乎将军安危,关乎全军士气……”
“风险与收益,从来并存。”常胜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若怕风险,何谈北伐?何谈扫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唯有勇往直前,遇山开山,遇水架桥!”
她的决心,如同这夜空中的北辰,坚定而不可动摇。
夜色渐深,寒风愈发刺骨。常胜终于合衣卧下,将斗篷裹紧。在她身边,一千五百名精锐骑士,如同蛰伏的狼群,在严酷的环境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黎明,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更严峻的考验。
孤军已深入死地,利剑藏于鞘中,只待出鞘饮血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