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等人的头颅,在朔方城头悬挂了三天。北地的寒风很快将它们风干,凝固了临死前最后的表情,如同一个个丑陋而狰狞的警示牌,无声地诉说着背叛的下场。那股浓郁不散的血腥气,似乎也随着每一次呼吸,渗入了每一个朔方军士卒的肺腑,将“忠诚”与“纪律”二字,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烙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军营内部悄然发生的变化。那场内部的清洗与外部的胜利,如同一次彻底的外科手术,剜除了腐肉,疏通了经络。尽管伤口初愈,带着隐痛,但整个肌体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与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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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首先体现在最细微的日常之中。
清晨的号角响起,不再是往日那般拖沓、伴随着无数抱怨与呵欠。取而代之的,是各营房几乎同步响起的、利落的起身与整理装备的声响。士兵们动作迅捷,相互检查着彼此的甲胄是否束紧,兵器是否锋利,眼神交汇间,少了以往的麻木与疏离,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与凝重。
当队伍集合于校场时,那景象更是与月前天差地别。队列横平竖直,如同用墨线弹过一般。士兵们昂首挺胸,目光平视前方,虽然依旧面有菜色(改善非一日之功),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精悍之气,却让人无法忽视。即便是最低等的辅兵,站姿也透着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端正。
负责点卯的军官,无需再声嘶力竭地呼喝整顿,只需按照名册快速清点,报出的数字清晰准确。整个集合过程,从号角响起到全员肃立待命,耗时竟比以往缩短了近一半!
徐辉祖与王老将军并肩站在点将台一侧,默默注视着台下这支已然脱胎换骨的军队。王老将军捋着胡须,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欣慰,低声道:“老夫戍边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军容……这,这简直……”
徐辉祖的目光则更为复杂,他缓缓扫过每一个方阵,沉声道:“老将军,这已非仅仅‘军容’二字可以概括。您看他们的眼神。”
王老将军凝神细看,果然发现不同。以往士卒眼中,多是疲惫、茫然,甚至是对上官的畏惧。而如今,那眼神深处,除了对军纪的敬畏,更多了一种东西——一种被称之为“信念”的东西。他们相信手中的新阵法,相信严明的赏罚,更相信点将台上那位,能带领他们活下去、并能赢得胜利的主帅。
“军心……可用矣!”王老将军最终,只能发出这样一声悠长而饱含情感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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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更深刻地体现在训练场上。
如今的操练,已不再是军官驱赶、士卒应付的苦役。无论是演练“三才阵”、“鸳鸯阵”,还是进行体能越野、信号传递,士兵们都投入了极高的热情与专注。
在“鸳鸯阵”的合练中,那种初期常见的混乱与脱节已大幅减少。长牌手会主动调整步伐,与身后的狼筅手、长枪手保持最佳距离;狼筅手挥舞之时,会刻意观察同伴的位置,避免干扰;长枪手突刺的时机愈发精准狠辣;位于阵尾的镗钯手,目光如同鹰隼,时刻警惕着侧后方的任何风吹草动。整个阵型运转起来,虽未至行云流水,却已有了一种机械般的精密与协调感。
尤其令人动容的是伤兵营归队的那些老兵。他们身上带着未愈的伤疤,动作或许不如新兵灵便,但对阵法的理解与执行的坚决,却远超旁人。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战场上,一个微小的失误、一次配合的失灵,意味着什么。他们是用身体的伤痛,换来了对这套新战法最深刻的认同。
赵莽的敢死营,更是成了训练场上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伤势未愈,无法参与剧烈运动,便每日裹着伤,如同铁塔般矗立在训练场边,瞪着一双牛眼,死死盯着麾下那群同样桀骜不驯的悍卒操练。谁敢有丝毫懈怠,他便是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虽不能动手,但那气势足以让人胆寒。而他自己,也在拼命学习那些曾经被他嗤之以鼻的“文化信号”,常常抓着文书官或识字的士兵,问东问西,那认真的模样,与他之前的形象判若两人。
一次休息间隙,一名原赵莽麾下的什长,看着手中那面代表小队指挥权的小旗,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沙地上比划着学习信号的赵莽,忍不住对同伴感慨道:“头儿都这样了……咱们要是再练不好,还有啥脸面叫朔方军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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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勤与医疗保障的持续改善,如同涓涓细流,不断温润着士卒的心田。
虽然物资依旧不算充裕,但至少,每日的伙食不再是掺着沙子的劣饼和照见人影的稀粥,变成了能填饱肚子的厚粥或干饭,偶尔还能见到几片肉腥。分发下来的新被服(部分来自抄没孙守备的赃物,部分是新赶制的)虽然粗糙,却足以抵御严寒,让许多士兵在多年后,第一次睡了一个不被冻醒的安稳觉。
李医官领导的伤兵营,秩序井然,药材虽仍紧缺,但已能做到优先保障重伤员。定期巡查的个人卫生条例,虽然依旧让一些老油条私下抱怨,但营房内外变得干净整洁,疥疮、虱子等引发的疫病显着减少,却是每个人都能切身感受到的好处。
这些点点滴滴的改善,汇聚起来,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向心力。士卒们或许说不出太多大道理,但他们能最直观地感受到,跟着这位常将军,能吃饱,能穿暖,受伤了有人管,立功了有赏,违纪了必罚,而且,她真的有本事带大家打胜仗!这种朴素而坚实的认知,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能凝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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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傍晚,常胜没有预告,没有号角,只在帅府对徐辉祖和王老将军下达了一道简短的命令:“今夜子时,全军紧急集合。”
徐辉祖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常胜的意图——这是要检验部队真正的应急反应能力,看看这“军心初附”的成果,究竟含金量几何。
王老将军则有些担忧:“将军,是否过于仓促?各部并无准备,万一……”
“要的,就是这‘并无准备’。”常胜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扩廓不会给我们准备的时间。”
命令通过最新的旗语和快马信使,迅速而隐秘地传达到各营主官。没有解释,只有必须执行的军令。
子时将至,朔方城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呼啸。然而,在军营的黑暗中,却涌动着一种无声的紧张。
当时辰一到,三支带着凄厉啸音的响箭撕裂夜空!
几乎是同一瞬间,原本沉睡的军营如同被投入滚水的油锅,瞬间“炸”开!
没有惊慌失措的喊叫,没有杂乱无章的奔跑。只有各级军官低沉而急促的口令声,士兵们迅速而有序的脚步声,以及甲胄兵器碰撞发出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
火把被迅速点燃,如同一条条苏醒的火龙,在营房间的道路上快速游动,汇聚向各个预定的集结地点。
常胜与徐辉祖、王老将军站在帅府的高台上,俯瞰全城。
只见黑暗中,无数火把光点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从四面八方,向着几个主要的校场飞速汇聚。队伍在行进中自动调整,保持着基本的队形。没有拥堵,没有混乱,只有一种压抑着的、如同火山爆发前般的肃杀与高效!
徐辉祖手中拿着一个简易的沙漏,默默计算着时间。
当最后一支队伍跑步进入指定校场,带队军官向点将台方向打出“集结完毕”的旗语时,徐辉祖翻转沙漏,看着那细细的沙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将军……”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比……比规定的时限,提前了整整四分之一炷香!”
王老将军更是激动得胡须直抖:“神速!真是神速啊!老夫……老夫从未想过,我朔方军能有如此效率!”
常胜没有说话,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校场上,那在火把映照下如同森林般矗立的军阵。士兵们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寒风掠过旗幡的猎猎作响。那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的脸庞上,看不到睡意,看不到慌乱,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以及一种被激发出的、属于战士的锐气。
她能看到,站在前排的军官们,手按刀柄,身姿挺拔;她能感受到,那数千道目光,此刻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中,有敬畏,有信任,更有一种愿意追随她赴汤蹈火的决绝。
她知道,杀威棒立下的“畏”,菩萨心肠种下的“感”,革新之举带来的“变”,谍影清除巩固的“信”,在这一刻,终于融汇发酵,质变为了真正的“军心所向”!
这不再是一支需要靠督战队驱使的军队,而是一柄已然成型、只待她手指所向,便可雷霆出击的利剑!
然而,就在这军心士气达到顶点的时刻,一骑快马,如同撕裂夜幕的流星,带着刺耳的銮铃声,疯狂地冲入朔方城南门,直扑帅府而来!
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背上插着几支箭矢,刚到帅府门前,便力竭摔落马下,用尽最后力气嘶喊道:
“急报!北元……北元大将乌尔汗……率五千铁骑……绕过野狐岭……已兵临城下五十里……明日……最迟明日午时……便可抵达!”
消息传来,如同冰水泼入滚油!
刚刚凝聚的军心,面临的将是立时可见的、血与火的终极考验!
常胜瞳孔微缩,但脸上却没有任何惊慌。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中豪情与杀意同时升腾。
来得正好!
她猛地转身,面向台下肃立的万千将士,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清越而坚定,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风声:
“全军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