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外的空地上,寒风似乎都带着肃杀之意。几名士卒的哭诉、被捆缚军官的面如死灰,以及王队长那“人赃并获”的禀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朔方边军之中,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常胜脸上覆盖的寒霜并未立即化为雷霆之怒。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那名孙守备的心腹军官,又掠过那件作为物证的破烂棉衣,最后望向闻讯逐渐聚集过来的、越来越多面带惊疑与愤慨的士卒。
她没有立刻下令抓人,而是对那几名敢于揭发的士卒温和道:“你们做得很好,不畏强横,心系袍泽,此乃我军中楷模。且先退下,稍后有赏。”
安抚完举报者,她才将冰冷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名被捆的军官:“孙守备现在何处?”
那军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道:“在……在……应该在……在他官廨……”
“王队长。”
“末将在!”
“带你的人,立刻去‘请’孙守备过来。注意,是‘请’,莫要让他‘不小心’走脱,或是‘意外’伤了性命。”常胜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
“遵令!”王队长心领神会,点了二十名精锐侍卫,如虎狼般直扑后勤官员所在的区域。
常胜这才对周围越聚越多的将士们朗声道:“众将士皆在此,正好做个见证。本将军曾言,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亦曾言,绝不容忍克扣军饷、倒卖军资之行径!今日,便让大家亲眼看看,这朔方军中,是谁在喝兵血,蚀柱石!”
她没有选择在封闭的军法司或帅府审理此案,而是将这即将到来的审判,直接置于全军目光之下。这是最直接的立威,也是最有效的凝聚人心之法。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各营。校场赌斗的余波未平,新的风暴已然来临。无数将士,无论是刚吃完重新烹煮的、难得厚实的热粥的士卒,还是仍在营房中休憩的军官,都自发地涌向伤兵营外的这片空地。徐辉祖、王老将军等高级将领闻讯也匆匆赶来,看到眼前这阵势,心中各自凛然。徐辉祖眼神复杂,他意识到,常胜不仅要杀人,更要诛心,要用孙守备的人头,来祭她新政的旗。
不多时,王队长便带着人返回。孙守备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官袍略显凌乱,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努力想维持镇定,但那不断颤抖的双腿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他看到被捆的心腹,看到常胜那冰冷的目光,看到周围黑压压一片、眼神不善的将士,心知大势已去,但多年宦海沉浮,让他还存着一丝侥幸。
“卑……卑职参见将军!”孙守备挣脱侍卫,勉强行礼,声音干涩,“不知将军唤卑职前来,所为何事?若有误会,还望将军明察!”
“误会?”常胜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她指了指那名被捆的军官和那件破烂棉衣,“此人深夜偷运本将军下令征调、用以更换将士被服的皮货出营,意图倒卖,人赃并获。你身为主管后勤之守备,告诉本将,这是误会?”
孙守备强自争辩:“将军明鉴!此人行为卑职实不知情!定是他胆大包天,私自所为!卑职御下不严,甘受责罚,但绝无参与此事啊!”他试图丢车保帅。
“不知情?”常胜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孙守备内心,“那好,本将军问你,军中石炭配额,为何十之七八为无法点燃的矸石?采购石炭的账目与实物流向,可能对得上?将士们食不果腹,每日只得稀粥劣饼,而军粮账册上记载的米麦数目,又去了何处?还有,伤兵营药材短缺,而本将军却听闻,城中某些药铺,近日收到了来历不明、品质上佳的军中特供金疮药!这些,孙守备,你可否一一为本将,也为这全军将士,解释清楚?”
常胜每问一句,便踏前一步,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孙守备心头,也敲打在周围将士的耳中。她早已不是初来乍到时那个需要靠赌斗立威的空降主帅,这两日她明察暗访,通过王队长等人以及部分敢于直言的底层军官,早已掌握了大量线索,只待一个引爆的时机。
孙守备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逼得步步后退,冷汗浸透了内衫。他没想到常胜手段如此老辣,不动声色间竟已掌握了如此多的情况!
“这……这……或许是下面人办事不力,账目或有疏漏……”孙守备语无伦次,还想狡辩。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常胜冷哼一声,不再与他废话,转身对王老将军和徐辉祖道:“王老将军,徐将军,为示公允,请二位随本将军一同,即刻查阅后勤所有账册、库房!也让全军将士做个见证!”
这是要将事情彻底做绝,不留丝毫余地。
孙守备闻言,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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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天,对整个朔方边军而言,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常胜亲自带队,领着王老将军、徐辉祖以及一批挑选出来的、识文断字的军官和士卒代表,径直闯入后勤管辖的库房区域。
打开所谓的“粮仓”,里面堆砌的,多是掺杂沙土的陈年霉米,数量也远不及账册所载;所谓的“被服库”,空空如也,仅有的一些,也是破旧不堪;“银库”更是可笑,账面上应有的饷银,实物不足三成,且多为成色不足的杂银甚至铁钱;而在一个隐蔽的、由孙守备亲信把守的小库房里,却发现了大量尚未运走的优质皮货、成袋的精米白面、封装完好的药材,甚至还有不少金银细软!
铁证如山!
随着一处处库房被打开,一桩桩触目惊心的贪腐事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围观的将士们从一开始的震惊,逐渐转变为无法抑制的愤怒!
“狗官!”
“喝兵血的畜生!”
“老子兄弟冻饿而死,原来都是这杂种搞的鬼!”
群情汹涌,骂声四起,若非有侍卫维持秩序,几乎要冲上去将面如死灰的孙守备及其几个核心党羽生吞活剥。
徐辉祖看着眼前这一切,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虽知边军后勤多有弊病,却也没想到竟糜烂至此!而常胜这番雷厉风行、公开查账的手段,更是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与……钦佩。她这是要将朔方军的脓疮,彻底剜除!
王老将军则是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国之蠹虫!军之败类!老夫……老夫愧对将士们啊!”
常胜站在堆积如山的“证据”前,面向全体激愤的将士,举起了手中那本漏洞百出的假账册,声音如同从冰渊中传出,带着裁决生死的威严:
“众将士!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们朔方边军后勤的真相!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受伤无药可医的原因!不是朝廷亏待我们,不是北疆真的贫瘠至此!而是有这些蠹虫,这些硕鼠,在啃食你们的血肉,在蛀空大明的边防线!”
她猛地将账册摔在地上,伸手指向瘫软在地的孙守备等人:
“孙守备及其党羽,贪墨军饷,倒卖军资,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罪证确凿!依《大明军律》,该当何罪?!”
“斩!”
“斩!”
“斩!”
不等军法司官员回答,台下已然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士卒们的眼睛红了,他们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与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常胜目光转向军法司李队长。
李队长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依律,贪墨军饷超过十两者,即可处斩!孙守备等人所犯,罄竹难书,罪无可赦!当处以极刑,并追缴赃款,家产充公!”
“好!”常胜厉声道,“那就依律行事!宪兵司!”
“在!”
“将罪官孙守备,及其核心党羽共七人,就地捆绑,验明正身!”
“得令!”
如狼似虎的宪兵上前,将早已瘫软如泥的孙守备等人拖到空地中央,强行按住。
常胜环视全场,看着那一张张激动、愤慨、又带着期盼的面孔,沉声道:“本将军知道,空口白话,难以取信于人。今日,便用这些蠹虫的鲜血,来祭奠那些因他们贪墨而冻饿病死的亡魂!来洗净我朔方边军的耻辱!来宣告本将军革新军务、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之决心!”
她猛地一挥手,声如寒铁:
“行刑!”
早已准备好的刽子手手起刀落!
“咔嚓!”
“咔嚓!”
……
七颗人头滚滚落地,鲜血染红了冻土,浓重的血腥气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整个校场(空地已如同校场)瞬间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欢呼!那欢呼声中,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带着对未来的期盼,更带着对点将台上那道身影,发自内心的拥护与爱戴!
常胜看着那七具尸首,脸上并无嗜血的快意,只有一片冷肃。她知道,杀戮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待欢呼声稍歇,她再次开口,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贪官已伏法,但将士们的困苦,仍需解决。王队长!”
“末将在!”
“将抄没之孙守备等人赃款、家产,即刻登记造册。所有追回之优质军资——皮货、棉布、粮食、药材,优先、足量发放给最需要的将士!尤其是伤兵营、辅兵营以及衣物最为单薄者!石炭采购,由王老将军暂时负责,务必确保质优量足!军中伙食,按本将军昨日所言标准执行,若有不足,先用抄没之银钱垫付,本将军自会向朝廷请饷!”
“得令!”王队长声音洪亮,带着昂扬之气。
一道道命令下达,清晰而高效。将士们听着那一条条关乎自身冷暖温饱的切实举措,看着那堆积的物资即将发到自己手中,再回想刚才那痛快淋漓的正义裁决,看向常胜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敬畏,更是充满了由衷的感激与忠诚!
这位女帅,言出必践!她既能以雷霆手段铲除奸恶,亦能以菩萨心肠体恤士卒!跟着这样的统帅,他们觉得,这北疆的苦寒,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了;未来的战事,似乎也多了几分必胜的信念!
徐辉祖看着在人群中从容下令、安抚军心的常胜,看着她在那片刚刚经历血光的空地上,如同定海神针般稳定着军心,推动着变革,他心中最后一丝因性别而产生的轻视,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其中有震撼,有折服,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
王老将军抹去眼角的泪痕,看着焕然一新的军心士气,喃喃道:“朔方军……有救了……大明北疆,有柱石了!”
常胜独立风中,玄色大氅在身后猎猎作响。她身后是伏诛的蠹虫,面前是归心的将士。杀威棒与菩萨心肠,在这一刻,完美地融合于她一身。
北疆的冻土,不仅被凿开,更被注入了滚烫的生机与忠诚。她知道,内患已除大半,接下来,该是直面外虏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