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城市的空气仿佛凝固,裹挟着柏油马路蒸腾起的扭曲热浪,粘稠而窒闷。五金厂大楼的顶层,董事长办公室内,却是另一番森然景象。中央空调无声地输送着冷气,维持在一种近乎刻板的恒温,冷得让阿威裸露的小臂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昨天他收到五金厂老板短信,让他今天上午9点到董事长办公室接电话。
阿威有点诧异,他早早的去了董事长办公室,也不敢随便坐下。他垂手肃立在那张宽大得能当床用的紫檀木办公桌前,目光微垂,落在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上,那里映出他有些拘谨的身影。他在等他的姐夫,五金厂老板的电话。办公室的角落里面有个摄像头正对着阿威,上面的红光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眼神。
终于等到了老板的电话。
“阿……威,”老板声音不高,吐字也不利索,却带着金石之音,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你……也来五金厂不少年了。”
阿威心头一凛,腰杆下意识挺得更直。“老板栽培,阿威不敢忘。”他的声音沉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他来五金厂有年头了,一直在食堂后勤摸爬滚打,见过老板温煦如春风的时刻,也见过他雷霆震怒、让人不寒而栗的瞬间。但像今天这样,让他一个人在办公室等老板电话,还是第一次,平静之下潜藏着巨大暗流的氛围,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姐夫的约束。
“嗯。”老板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此刻正从摄像头毫不避讳地审视着阿威,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内心。“你的……能力,你的……忠心,我都……看在……眼里。”他顿了顿,咳嗽起来,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阿威的心弦上。
“有……件事,”老板的语速中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慎重的权衡,“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阿威屏住呼吸,知道真正的主题要来了。
“你……知道,”老板的声音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我……这个人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什么……都可以谈,唯独……女人的事。”他的话那里面有一种同为男人才懂的、被触犯底线后的屈辱与狠厉,“尤……其是,吃……里扒外,不知……廉耻的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威瞬间全明白了。五金厂里最近那些隐秘流传的风言风语,像潮湿角落里的霉菌,悄无声息地滋生——关于自己的姐姐,年轻貌美的老板娘,关于她那些过于“时髦”的社交,关于她与大刘若有似无的暧昧……老板娘最近行踪诡秘,电话常常避人接听。一股混合着愤怒、同情和“理应如此”的情绪涌上阿威心头。他是个传统的男人,信奉的是嫁鸡随鸡,对于女人的不忠,有着近乎本能的鄙夷和憎恶。此刻,他仿佛能感受到老板那份被背叛的刺痛。
“老板,我懂!”阿威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激愤,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这种事,是个带把儿的都忍不了!虽然是姐弟,不过,您放心,有什么用得着我阿威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这是一种男人之间的共鸣,是建立在共同价值观基础上的同盟。老板要的,就是这种反应。
“好!”老板声音非常大。接着说“所以,我……决定把你调……到你姐姐身边。”“从……明天起,你就是她……的专职司机,兼任董事长助理,名义上归她调配,薪水翻一倍,配车升级,直接对我负责。”这个时候老板说话变的连续起来,分明是听到阿威的表态,心情畅快多了。
高升!实实在在的高升!权力、地位、金钱,扑面而来。但阿威的心却猛地一沉,他立刻意识到了这光环下的实质。
“你的……任务,”老板的声音压得有点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指令意味,“就是给我盯……紧她。她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尤其是……和哪些男人有过接触,说过什么话,神态如何,所有细节,一五一十,都要清清楚楚地……汇报给我。”他顿了顿“你就是我的眼……睛,安在她身边的眼……睛。”
这无疑是一个火中取栗的任务。一边是掌控他生死荣辱的老板——姐夫,一边是身份尊贵、心思难测的老板娘——姐姐。亲近权力核心的同时,也意味着将自己放在了火山口上。一旦暴露,或者处理稍有差池,他将同时得罪两边,下场可想而知。信任的背后,是巨大的风险和无形的绞索。
阿威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舔了舔微微起皮的嘴唇,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想起了老家父母期盼的眼神,想起了秋子那双清澈依赖的眼睛。但最终,对老板根深蒂固的忠诚、男人那种被激发出的“正义感”,以及对更高权力地位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仿佛瞬间被注入钢筋的脊梁,斩钉截铁地说:“老板放心!阿威知道轻重,一定不负您所托!这件事,烂在我肚子里!”
“很好。”电话里面传来老板的笑声“去吧,手续我……已经让陈秘书办好了。记住,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
“明白!”阿威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接受军令的士兵。他转身,迈着尽量沉稳的步伐退出了办公室。当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充满压迫感的世界时,他才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里全是冷汗,后背的衬衫也早已湿透,紧贴着皮肤,在空调冷风的吹拂下,激起一阵寒意。
高升的喜悦如同昙花一现,迅速被沉甸甸的压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所取代。他心里清楚,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已经改变。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在仓库耍威风、可以偶尔放松的阿威,他成了一枚被投入复杂棋局的棋子,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回到自己的仓库办公室,阿威立刻开始了匆忙的交接。陈秘书已经来过电话,一切手续从简,迅速办理。仓库阿娟和小翠投来或羡慕、或好奇、或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
“威哥,可以啊!直接调去董事长身边了!这是要发达了!”阿娟拍着他的肩膀,语气酸溜溜的。
“是啊威哥,以后可得多关照一下!”小翠附和道。
阿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付着:“老板给机会,尽力而为,尽力而为。”他心里明白,这所谓的“高升”背后,隐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种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他无法像真正升职那样开怀。
他简单地收拾着个人物品——一个用了多年的茶杯,桌下藏着一双以备不时之需的旧运动鞋。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了前些年姐夫和姐姐在工厂工人们面前的形象……
那是在五金厂的年会上,姐姐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晚礼服,颈项间钻石项链流光溢彩,挽着姐夫老板的手臂,笑容得体,顾盼生辉,像一朵被精心供养在玻璃暖房里的名贵兰花,美丽,却带着距离感。他听到几个工人私下感叹,老板真是好福气。谁能想到,如今闹别扭了,一边是姐夫,一边是姐姐,而自己,将要成为那个潜伏在她身边,日夜监视的“影子”。
这种角色的转换,让他心里生出一种荒谬而复杂的感觉。
交接工作一直忙到下班时分。等到他终于有空喘口气,拿出手机,才看到屏幕上秋子发来的好几条未读信息。
“阿威,晚上一起吃饭吗?”
“在忙吗?怎么不回信息?”
“我快到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了哦。”
看着屏幕上秋子那带着些许撒娇语气的文字,阿威才猛地从那个充满阴谋和算计的世界里抽离出来,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温暖的女友,还有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港湾。他立刻回拨了电话。
“秋子,我这边刚忙完,马上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秋子温柔又带着点小埋怨的声音:“大忙人,总算理我啦?快点哦,我都点好你爱喝的冰美式了。”
“好,马上到。”挂断电话,阿威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全部排出。他需要见到秋子,需要她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纯净,来冲淡此刻内心的沉重。
“转角咖啡馆”里,冷气开得恰到好处,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醇香和甜点的奶香气。秋子坐在他们常坐的靠窗位置,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柔顺的长发上镀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正低着头,用小勺轻轻搅拌着杯里的卡布奇诺,侧脸恬静而美好。
阿威快步走过去,带着满身从外面带来的热气和对她深深的歉意。
“秋子。”他在对面坐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秋子抬起头,看到他,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来啦?看你这一头汗。”她自然地抽出纸巾,隔着桌子替他擦拭额角的汗珠。温柔的触感让阿威心中一暖,随即又是一阵莫名的酸楚。
他握住秋子递纸巾的手,组织着语言,试图用最平静的方式说出那个即将改变他们生活状态的消息。
“秋子,我的工作……有变动。”他顿了顿,观察着秋子的反应。
秋子眨了眨眼,示意他继续说。
“老板,姐夫……很信任我,提拔我了。”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是纯粹的喜讯,“从明天起,我去给姐姐当专职司机,还有,兼任董事长助理。”
“真的?!”秋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落入了星辰,那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喜和自豪,“这是高升啊!专职司机,董事长助理!阿威,你真厉害!”她反手紧紧握住阿威的手,力道之大,显示着她内心的激动,“我就知道你可以的!老板果然没看错人!”
看着秋子那为他感到骄傲的、闪闪发光的眼神,阿威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次简单的高升,可以和她一起毫无负担地庆祝,分享这份喜悦。然而,那无法言说的真相,像一层无形的隔膜,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只能将那份沉重、那份顾虑、那份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深深地隐藏在眼底。
“嗯,是老板信任。”他含糊地应道,避开了秋子探究的视线,手上不自觉地用力,仿佛想从她那里汲取一些力量和温度,“不过……这个岗位比较特殊,以后可能会非常忙,随叫随到,陪你的时间……恐怕要少了。”他提前打着预防针,为自己的“忙碌”和可能的“失联”埋下伏笔。
秋子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但很快又绽放开来,带着理解和体贴:“没关系啦,事业重要嘛!刚开始肯定要辛苦一点,我能理解的。”她轻轻晃了晃阿威的手,“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再说了,你这是给自己姐姐开车哎,说不定还能听到很多上流社会的八卦呢!”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试图缓解阿威脸上那过于严肃的表情。
她全然信任和支持的模样,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阿威内心的隐瞒和愧疚。他不敢再看她那清澈的眼睛,匆匆低下头,喝了一大口早已冰凉的咖啡,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接下来的时间,阿威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秋子兴致勃勃地规划着等他稳定下来要去哪里庆祝,谈论着最近看的电影和趣闻,而阿威的思绪却常常飘远,飘向那个未知的、充满诡谲的明天。他想象着面对姐姐……老板娘这种双重双方时该如何自处,想象着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完成监视任务,想象着万一东窗事发的后果……
这份无法与最亲密的人分享的秘密,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他心里悄然埋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和秋子之间,可能因为这份“高升”,而产生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约会最终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阿威以需要早点休息、准备明天上任为由,匆匆将秋子送回工地。在秋子工地旁边,他看着她轻盈的背影消失在楼街道口,第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恋恋不舍,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不需要再费力地伪装了。
独自一人走在回五金厂的路上,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夜空染成一片暧昧的橙红。晚风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却吹不散阿威心头的阴霾。
他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秋子灿烂的笑脸,手指摩挲着照片,内心充满了矛盾。他渴望成功,渴望出人头地,老板给的机会无疑是通往更高层次的捷径。他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他们的未来,是为了能给秋子更好的生活。只要小心谨慎,只要足够忠诚,他就能在老板的荫庇下站稳脚跟。
然而,另一种声音却在心底微弱地抗议。这真的是一条正道吗?利用自己的姐姐,一个女人的隐私,作为自己晋升的阶梯?这种建立在背叛(即使是姐夫授意的对姐姐的背叛)和监视基础上的“忠诚”,真的可靠吗?他想起了姐姐那双偶尔会流露出空洞和寂寞的眼睛,如果……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她又是在怎样的心境下,走到了那一步?
走到办公楼楼下,他抬头望向自己那间漆黑窗户的办公室,又回头望了望这座城市璀璨而冷漠的灯火。他明白,从接下这个任务的那一刻起,他就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快意恩仇、心思简单的阿威。他成了老板手中一把藏在鞘里的刀,成了自己姐姐,五金厂老板娘身边一个带着面具的演员。机遇与危险并存,荣耀与污秽交织。